到腊八那天,景行向孟氏主动提起想和高师傅一起过节。当时她正在和林固贞商量除夕的菜色是否需要调整。景行在她说完后提出了这件事。孟氏淡笑道:“我们只把你强行叫来,都没问过你和你家里人的意思。”
林固贞冷声道:“进了府邸,主子自然大过父母。哪有因为自家人要团聚,连伺候主子的本分也不干的理儿。之前也没这个规矩。”
她居高临下地训斥道:“我且问你,若是每个奴才都学你的样,想要天伦之乐。你是要太太小姐们亲自下厨端菜,添饭洗碗么?”
孟氏的玉兰衣裙一动不动。“景行,你先起来。”她宽和笑道:“他毕竟是个孩子,破次例也无妨,反正乌泱泱一片人,也没人知道他不在。”
景行忙磕头谢恩,话说得口齿不清。孟氏哂笑道:“你去后院替我跑一趟吧,正好不用多劳动别人。送个东西给二姨太,然后你就可以出去和你爹说一声了。”她一招手,身边的玉蓉就端起一个木盒。孟氏命她打开,是一套四枚点翠白玉的发钗。
景行稳稳扶住手中的锦盒,步子却快要飞起来。彩雀院比孟氏住的幽兰院要小得多,也更为简陋。尤其是今年根本没有粉色花卉供她摆放,院子里除了翠竹芭蕉青松外,再没有其他添色的装饰。
月现一身墨绿色袄裙,正在缝谢欲一件半旧的长衫棉衣。她见了景行,也不端架子,让景行坐下,又命人端干果和核桃给他吃。
景行谢了她的好意,奉上孟氏赏的点翠玉钗。她面上淡淡一笑,从炕上起身,对着首饰盒行福礼,双手接过。景行交完差,便要告辞。她唤他稍等,忽然拿出一个荷包,问:“你擅长侍弄花草,这个荷包的花色可还好看?”
景行凑近一看,上面果不其然绣了两朵并蒂莲花。他再三考虑后还是告诉她实话:“姨太太的绣工很漂亮,花色也娇艳,穿在身上极衬您的气色。”
她呆愣了片刻,却明白了景行的意思。她低声喃喃:“可我听说,男人都喜欢莲花的气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说的结结巴巴,看样子学了很久才会这一句。但男人再爱气节,也不会愿意在衣物上绣娇艳之花。
她陷入了沉默,举着荷包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景行思索了一会,告诉她可以在荷包上绣一只雁。“鸿雁高飞是很好的兆头。”这是他的说辞。但景行相信,雁的另一含义,她会明白。
月现盈出了笑意,让人拿了一把钱给他,又把西洋来的巧克力赏他两盒。他在踏出门槛前忍不住偷偷却望一眼。她已经理了丝线,唇角衔笑,脸上升起全然不顾其他事的神色,幸好已与月色下的不太一样了。
景行办完差事,急着往外走。路过假山林时,诚至从一只虎形石上面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去哪?”
“找我师傅去。”景行忽然想起,把手上的巧克力递了一盒给他。诚至接过后掂了两下,蹙眉问:“你喜欢吃?”
景行老实回答:“我没吃过。”
他又递还,一脸无所谓地说:“那你吃呗,我那儿都堆满了这些玩意儿。你下次想吃,不必等他们的赏,我给你送来。”
景行点头,他忽然凑近了说:“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大家年幼公子虽然不如小姐那样有严厉的门禁,但若要出门,也是必须得到老爷太太许可的。这样的事他当然做不了主。
他没等景行回答就扇了两下僵硬的眼皮,苦笑道:“我都忘了,你也做不了主,也是被锁在这里的鸟。你自己都断了翼,还怎么带我飞呢。”诚至慢慢转身,身上的锦鲤玉佩像一把厚重的枷锁。
景行心一沉,握出他的手,“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
高师傅当时正在给茶花修剪枝叶,看见他们来自然很开心。景行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走进里头做了两碗简单的馄饨面。诚至确实吃得欢喜,嘴边全是汤汁和碎面。景行把自己的半碗也拨给他,他亦欣然接受。
饭后,两人躺在那张很大的炕上。诚至竟在被褥上打起滚来,把脸埋进枕头里,使劲嗅了一下,对景行笑道:“好香,景行,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很好闻的花香。房子里也是,桌子,椅子,被子枕头里全是。”
他仰望漆黑的屋顶,笑道:“每到春天,我家周围也全是花,紫色的花开满悬崖,那叫鸢尾。我妈总是会带我去那儿玩藤球,教我织网。我摔伤了,她就会用鸢尾的根茎泡药酒给我搽。我妈对我可好了,总是把最好的鱼虾留给我吃,从来不卖的独一份。她像鸢尾花一样漂亮,又会照顾人。景行,你见过鸢尾吗?”
景行摇头,但诚至的话让他想起了林婉华,以及记忆中最后的瑞香花。景行不曾想到他那样敏锐,能够一眼就捕捉到他人内心一瞬间的悸动。他遽然问:“你妈是不是也不要你了?”
景行无法表达,也不明白该怎么样回答。他却忽然嗤笑一声,“有什么要紧的,别人不要我们,我们自己要。”
诚至喃喃道:“反正那些鸟的翅膀,我会想办法装上去的。”他在九岁那年孤身来到新城,除了谢欲需要子嗣,其他原因不详。或许是谢家的权势压力,也或许他父母需要钱,更可能是希望他过上好日子。景行问:“你妈……为什么不要你?”
诚至淡淡回答:“我爸采燕窝摔断了腿,瘫在床上了。”他的目光像一块融化不了的冰,“我到新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们很热情,给我准备的夜宵,就是燕窝粥。”
他宛如在说笑话:“你信不信,我爸干这营生,我却从来没吃过。那天晚上我一口气就喝光了,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黏黏的,甜甜的。”
景行翻了个身,笑道:“我又没吃过,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也笑起来,“那我下次带一海碗给送你吃。”他笑了会儿,声音渐渐沙哑。“其实一年前,我见过我妈一次。她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偷偷地看我。后来我又在我住的院子的围墙上看见她半截身子。别说说句话了,连对我招手都不敢,只捂脸哭。我站在门边很久后才明白,立刻走进屋。原来不让她看到,才对她最好。”
景行沉默不语,心想是否林婉华也会在自己耕土浇水时,透过篱笆的缝隙偷偷看过,甚至是哭泣。诚至靠得更近了一点,问他的故事。
景行回忆了一会儿,仿佛只记得那株浅黄色的瑞香花和挥之不去的馥郁。但还没来得及叙述他的过去,就听见门外传来吵嚷的声音。
门被一下子踢开,景行甚至没时间反应,就被两个小厮给扣在地上。来人是小厮的领班林福泉,负责府邸的仆佣职位和数量增减。他原姓金,后来投了林固贞,甘愿做她的义子,连姓也改了。景行只能看到他的鞋尖。光线透过窗户渗出一丝昏暗的光,许多灰尘飞扬。他被蛮力按到地上。头撞得又晕又疼,沾满了土。林福泉对他的肩膀踢了一脚,吭哧道:“贱种,太太抬举你,让你来招福。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竟敢带大少爷来这种腌臜地方,还敢吃脏东西!”
他命人把景行拖到那处角落,冷哼一声:“打!”
随后就是猛烈的扣打声以及剜心的苦楚猛然袭来。他的汗珠和眼泪淌下,喘息和哭声很快也变得气若游丝。
诚至原本挡在二人之间,冷面冷语道:“你敢动他一下试试!”到后来,他企图亲手制止挥竹棍的人,但被林福泉一把拽住。
“大少爷,您是主子,不能去奴才待的地方。也不能和奴才一样没规矩。”他满脸堆笑道:“这五十板子就是告诉他,有些规矩错不得。没上没下的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眼见景行几乎要晕死过去,诚至跪在了地上,不停地向他磕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放过他好不好,是我逼他陪我的,他不敢不听我的。”
景行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他昏昏沉沉醒来,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衫,趴在床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双腿剧痛难忍。立刻有双手扶住他,竟然是她。若昕话说得很慢,“你……想喝水吗?”
景行倒在枕头上,急忙问:“你怎么来了?”窗外是沉寂的黑夜,屋内一盏灯火摇摇晃晃,笼罩一层昏黄的光晕。
若昕抿住双唇,全然不管他说什么,起身给他倒了水。“我和她们说我想睡了,等她们放下帐子,我就偷偷从窗户爬出来了。”
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控制能力。景行现在心里一团糟,既担心高师傅,又担心诚至。她竟还在此事给他送来伴随重大麻烦的关心。景行想起身,疼得直咬牙。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嗫嚅道:“没关系的,她们放下帐子后,除非我有吩咐,不然是不会再进来看我的。”
她把水递给他,却是直接送到他的唇边。景行从来就不知道如何拒绝她的言行举止和喜怒哀乐,喝了她喂给自己的水。她又小声说:“我让锁红悄悄给那个大夫很多钱,让他给你用最好的药。你一定会好的。我去求娘救你。不然你真的要被打死了。”
她忽然生了气,“你以后别和他玩了,他会害死你的。其实爹娘都不喜欢他,全府上下没一个看得上他的。”
他依然不说话。外头响起敲梆子的声音,那是入亥时的信号。景行伸手轻推她一把,说笑道:“你快回去吧。万一真的被发现了,我才真的要死了。”
她却像是坐定在那儿,摇摇头:“我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他实话实说:“我今天一定睡不着了。”
“你是不是很疼?”她满脸焦急,竭力思索,一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焦虑神色。景行摇头道:“不是,已经不疼了。你让大夫给的药很有用。我是担心,你越晚回去,危险又多一分。”
她停驻在原地,“可是如果我现在不多看你一会儿,就很久都看不见你了。挽绿说你的伤没有十几天是好不了的。你不在,谁来陪我玩,谁给我编蝴蝶。”
景行想起方士说的星象,“你认识天枢星吗?那是引迷路的人回家的星星。”
见她颔首,景行又继续编道:“方士说我就是那颗天枢星,你跟着我,我在上面看你。你也能一直看到我。”
她似是信了几分,又说:“万一下雨或是阴天怎么办?”
她总是说出难以应对的话让人头疼,景行只好说:“它一直都在的,雨云可以暂时遮挡住它的光芒,但不能让它消失。”
她这才点头,又给景行倒了水,把茶壶和杯子都放在床前伸手可及的凳子上。要走之时她对他晃了晃扎起的长发,“你看,我让锁红替我把竹蝴蝶和绢花做成簪子了。”原本的镂空竹编已经粘上了锦缎,又缝了精致的细小绢花,就像在春色中翩跹。
他看着那只蝴蝶消失在昏黄的灯光中,门一声轻掩。那盏微弱的灯芯火点根本无法照亮她的眼神。景行把脸埋进黑暗中,在意乱的轮番攻打下度过了极为难熬的一夜。
后来几日都风平浪静,景行也渐渐地放下心来。若昕没有再偷偷来看他,只是常常打发下人给他送药和点心。诚至的小厮和顺成了常客,除了送来一日三餐,也会给景行上药。他亦给景行带来里头的消息:那天诚至被孟氏带走后,谢欲并没有罚他,对孟氏说:“都是孩子,谁不想个玩伴?哪里顾得上繁文缛节。倒是我们的规矩有时太狠了。那个孩子听说打得不轻,传出去了,弄得我们家像地狱似的?”
孟氏浅笑道:“老爷说的是,我已经托人找了好郎中,一并嘱咐厨房给他做些好的吃食。都是我不好,没有吩咐过,景行那孩子原就和一般下人不一样的。”
和顺说这些时,不停地显露出羡慕:“瞧主子对你多好,这样大的恩典,只怕其他人做梦也求不来。林管事是秉公执法,要不然规矩乱了,以后府里主不主,奴不奴的,没个正经样子。”
景行没有回答,但不可置否他说的话都是对的。和顺给他上完药,又絮絮半日,劝他千万别得罪林福泉和其他相关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抛下这一句,“主子的气量大,又慈悲,一般不会罚你。关键是在连接我们和主子的人。他们才是最恶毒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