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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6212 2021-04-06 16:44

  若昕到医馆时,竟看见日暮良太也在那儿。

  他俨然一副打下手的装扮,衬衫外套了一件围裙,正蹲一旁将三七锤碎。若暚说:“多一个不要钱的帮工倒是好事,现在物价涨得快,能省一分钱都好。就是他太能吃,原以为他吃不惯中国菜,没想到每顿都能吃两大碗饭,没几日又要给米缸添新。”

  她说完后也不多理人,径直走进柜台。

  良太看见若昕,放下锤子,起身上前问好。

  “日暮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对中华医药学很感兴趣,所以过来帮忙,也能学一点皮毛。”他才说了一句话,耳根就变得涨红。他将脸撇到一边,待神情回复后才转过来,正色道:“不好意思,请问她和你说了什么?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提到我了。”

  “她说你很能吃,快把米缸都吃空了。”

  “我说我要交餐费的,但是若暚小姐执意不肯收。”他感到紧张,手捏成拳轻微发颤,随后又像皮球一样泄了气,彻底松开。

  若昕道:“别担心,她是愿意你多吃点的,不然也不会提。”

  良太才终于安心,笑道:“你请坐,我还要忙。那几箩三七,她让我在傍晚之前全部磨成粉。因为太硬了,只能先拿铁锤敲碎,再用机器磨。”

  “你去忙吧,我过来也是有事情要拜托她,你不用理会我。”

  很快若暚从里面走出来,拿出两个黄纸包递给若昕,说:“所有的医院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价格也贵得离谱。其实这病也没什么药能根治,不过是暂缓罢了。拿醋磨了敷在伤处,若是用完了,每家药铺都有。不用药方,你说紫金锭,他们能懂。”

  “现在很多人患这病吗?”

  “医院里挤满人。”她向来话少,低头继续写药单子,又对良太说:“你就不能拿个矮凳子坐下?偏要蹲在地上,久了腿麻白受罪。这是个费时费力的活。不用砸得太小块,待会儿用石杵磨就是,小心伤了手。中午吃什么?”

  “听你的吧。”良太抬头欢快地应了声,又继续敲打坚硬的三七,逐渐碎化成粉。

  若昕看着他们组成的冷暖却和谐的画面,原本要告诉她遇见谢诚至的事,亦没有说出口。

  临近新年。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那天若昕和春黛二人吃完早饭后,用一个上午给公寓做大扫除。之前定时做清洁的大妈,原是在附近的农贸市场里卖菜的摊贩,趁着下午没人买菜,就给周围未雇保姆的人家打扫卫生争取外快,但因为过年前生意特别忙,即使是下午菜场里也依旧拥堵,所以她无法分身,早就跟几位东家赔过不是。

  到十二点,连外门板都擦拭干净,若昕检查后确认再无遗漏,清洁工作才算大功告成。春黛疲惫得瘫倒在沙发上,捶着肩膀说:“我都十多年没做过打扫了,真是受罪,其实反正都要脏的。”

  “那你原本打算怎么办?”

  “放着咯,等那个大妈回来再说。反正她过年回家,明年初三初四就会回来的。”

  “你不觉得看着自己亲手打扫完焕然一新的房间很有亲切感吗?”

  “我只觉得我的肩膀要断,得让街尾的瞎子给我按个摩,然后再去耍一下他的猫,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她对若昕抛了个媚眼,哂笑道:“肚子饿了,我们先出去吃饭吧。”

  “又出去?太浪费钱了,就在家吃吧。我现在会弄几个菜了。总是去外面吃,等过年那晚怎么办?外面的店全都关门了。”

  “谁说的,外国人开的西餐厅过年时就不关门,好多赶时髦的人都去那种餐厅订年夜饭呢。我去年就……”

  春黛说到此处顿住,对她招招手,等若昕坐下后,捋起她鬓后的一缕卷发,“你怎么现在呆里呆气的,越看越像景行了。”

  “啊。”她忽然一拍大腿,惊讶地说:“我们的房子是弄干净了,他的那栋小公寓一定没打扫。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做。我们也去帮他把屋子收拾干净吧。他也要过年的呀。”

  “他一向爱干净,自己一定早就收拾好了。”

  春黛打断道:“欸,你不能这么没良心的哦,他可是救了你一命诶。你都不想想看怎么报答他吗?没心肝的死丫头,做那么多衣裳,也不晓得给他做件过年的新衣裳穿。”

  春黛那天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缠着渗出血色的绷带,再一问景行,就猜到在王家发生的事情。

  若昕拿她的话没办法,只好跟着春黛起身出门,锁门时又问:“我们又没他家的钥匙。”

  春黛狡黠一笑,从包里拿出一串铜钥匙抖了抖:“我早就骗到手了。”

  然而吃完饭,走到岔路口春黛就半途而逃,嬉笑道:“你去打扫,我去打牌,赢了钱晚上再请你们吃大餐。”

  胡祖望年前就要放寒假回来,家中挤不下四个人,景行又得暂时搬回去住。江冬秀也在今天早上刚给家里掸过尘,下午拿着干净的床单被套过去换,顺便给那栋小公寓做打扫。

  江冬秀推门进去时,看见窗边有一个正搬花盆的女子。她立在黯淡的日光中,神情像是一泊静湖,只是了无生气。五官仍有印象,片刻后江冬秀惊讶地说:“你——你不是那天的姑娘吗?”

  若昕躬身行礼,对江冬秀仍有印象,面对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长辈,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尴尬地请她坐下,又去煮水倒茶。

  江冬秀打量了一通收拾得简约洁净的房间,又衔笑看着她倒茶。若昕因是从小锻炼出的规矩,若昕的礼仪姿态一向很好。

  江冬秀仿佛是受了儿媳妇一盏茶,喜不自胜,手指一颤,下意识要伸出腰间去拿见面的红包,半晌才回过神,笑道:“好。姑娘,你和景行认识多久了?”

  “十多年了,我们都是新城人。”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出同乡的身份。

  “噢,同乡好呀。现在这年岁,人在异乡多不容易,能遇到同乡可是件好事。那你是一个人在这儿,父母家人也在上海吗?”

  “他们都不在。”

  江冬秀和丈夫就是同乡结的缘,心想那她也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心里愈发欢喜,佯装嗔怒道:“这孩子也真是的,从不带你回家里来吃个饭。女孩子只身在外,必须得有几个大人照顾帮衬的。你也是在念书,还是工作了呢?”

  “我没念过书,平时就给别人做刺绣和衣裳挣钱。”她都觉得回答听着格外诡异,在心里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只是面上波澜不起。

  江冬秀不介意女人有没有文化,喜悦道:“好呀,女孩子家,年纪又这样轻,就能在大城市里全靠自己立足,多有本事啊。看你斯文的样子,怎么你父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呢?”

  “他们都过世了。”

  “啊?”江冬秀瞠目后紧蹙双眉,叹道:“也是个可怜人。生得这样好看,又有做衣裳的好本领。没想到命不好,是我多嘴了。”

  “没事的。”她淡淡一笑:“反正人总是要过世的。”

  江冬秀见自己问了这些话,她也并没有表现出年轻人的不耐烦,都很得体地回答着,而且竟是个很看得开的人,因此更合了眼缘。

  “是呀,就是这个理。人总是要有这一遭的,在这之前好好过就行了。你和景行的身世倒真是像极了,能认识也是缘分。不怕你厌烦,我一见了你就喜欢得很。

  她语调忽然变得苦涩,强笑道:“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景行,可惜就是没有女儿缘。原有过一个,却是没养大她就走了。”

  江冬秀压住眼底上涌的酸涩,喟然短叹,笑道:“没办法的造化,留不住的缘分,只能由她好好走,再重新托生个好人家吧。以后你也常来大娘家里吃饭。女孩子是真的得要有个人照顾着。”

  “景行说,您做的饭很好吃。若是有机会,我是真的愿意去吃。”

  她并不高兴,也不反感,更不是刻意讨好,只是遵循着与礼节的本能在回答。然而江冬秀却把这样的神情当作初见时的赧然温婉。

  “什么机会呀,又不是找门路求人办事。今晚去就成啊。”

  她立即张罗起来:“我们回去的路上,顺便去趟菜场,你爱吃什么,只管跟我说。”

  她们尚未站起,景行正好开门入内。他原在书店,听见春黛的话,才临时赶回,见江冬秀也在,很是意外,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江冬秀衔笑嗔道:“你回来了,你怎么回事,让姑娘家一个人住这里,也不告诉我。你的能耐是越来越大了,万一出了事你也瞒着不成。”

  “婶婶,她是我朋友。”景行在心里纠结了半天,同样抛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身份。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就喜欢交朋友。”

  她意味深长地说,笑眯了眼睛,转身对若昕说:“别看他是大学生,其实就是个书呆子。要是发起愣来,看不懂别人的心思,都快成明说的暗示也听不懂,得把死人给气活。你别理他就是,有什么话跟大娘说,我帮你分担。”

  她凑到若昕的耳边,低语道:“你看他耳朵都红了,还怕我知道呢。”

  景行尴尬地放下包,说:“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说你呢。我原是过来给你换个床单被套,再收拾一下,也好让你年前住进来的。没成想这里收拾清爽得很。”

  “他挨着江冬秀坐下,看了若昕一眼,没得到任何眼神的回应,尴尬地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随便聊聊一些过去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上海又是怎么重逢的。我闲得很,没有事情做,最爱听家常话。”

  江冬秀想起景行七岁就被卖掉,后来又去做家佣的事,又开始猜测眼前人的身份,心想她是否也是做佣的丫鬟,但看她的容貌气度又不像是下人,而且双手白皙纤柔,也不是一双干粗活伺候人的手。

  江冬秀收住飞出去的想象,衔笑看着二人,等待一个自认为了然于心的答案。景行咬紧牙,费力地组织着语言,耳根也渐渐发红,仿佛赶一篇突然要求上交的论文。

  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幽幽开口:“景行,大娘问你呢。你照实说,不是什么难事。”

  景行见她笑意淡漠,就一股脑把在谢家发生的事大致说了出来,一切都在拐卖到北平后戛然而止。

  光是前半段描述,江冬秀就已经目瞪口呆,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震惊地问:“所以你特地跑北平去,就是为了找她?”

  “嗯,完成她母亲的心愿。”景行颔首,又趁机肯定地说:“当然,也有我的心愿。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清晰的心愿。”

  他一鼓作气地表白,但身边两个人却都恍若未闻,没任何反应。

  江冬秀恍惚间明白了大致的事,长吁一口气,挽住若昕的手,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你,你就是我们一家人。有景行和大娘照顾你,什么都不用怕了。看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俩遭遇了那么多的坎坷,也能颠簸到一块儿去。”

  景行感到一阵轻松,侧过身吐出气息,以为一切阴翳总算是画上了终止符。但是他心里扬起的期待,很快就夭折在她迷惘的苦笑中。

  她平静地说:“但是我嫁过人了。我有丈夫,也有孩子。仅仅因为我没有停止过想他的心情,我就能和他在一起吗?世界上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把景行刚才没能说出口的部分,全都一字不落地补上。

  江冬秀的脸色顷刻变得铁青,脑子许久都没能转过弯,半是惊讶,半是恼怒,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他?”

  江冬秀说的他并没有明确指谁。景行忽然开口:“我知道原因。正是因为她在意的并不只是我,而是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宿命,都能成为牵扯她一生的思绪,无论是在遇见我之前,还是离开我之后。”

  他说出嘉明的事,这一片段刚才被她隐去。

  江冬秀听后沉默许久,骤然起身,淡漠地说:“我回去想想,你们不要来找我。等我想明白了,会来找你们的。”

  她走至门边转身,面无表情道:“当然,我并不是你的亲妈,没有资格管你的事。你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不管是在我想好之前,还是想好之后。”

  门合上后,景行俯下身子,紧扣双手压在额前,片刻后抬头看着她,勉强扯出一段笑意,“没事的,她迟早会理解。”

  她也笑了,拂过他凌乱的额发,说:“景行,我知道她会理解。她对你那样好,我不能对她有隐瞒。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是我不理解呀。”

  她才二十二岁,与学校大四的女生同龄。景行凝望着她犹似冰潭的双眼,心里徘徊着一道想法:学校里二十二岁的女孩子都是什么样?

  她们纵然已经为即将踏入社会而忧虑,却依然如同烂漫的山花,在咖啡馆门前,闲坐在日色中,与闺中密友谈论英俊的电影男星或是有趣的男同学,发出肆无忌惮的清脆笑声,或是独坐在长椅上翻阅落叶与书,扬起不易发觉的浅笑,然后看飞鸟从眼前掠过。

  但是眼前的人,就与她的眼眸一样,像是一池冰水,没有涟漪,甚至也没有倒影。她走到窗边,将刚才未取下的花盆,搬起搁在地上,慢慢合上窗户,把钥匙放回茶几,掩门离去。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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