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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3274 2021-04-06 16:44

  因幸免于战争的缘故,香港已暂代上海成为新一任首席锦绣烟花地,虽也受到少许波动,如同一座经阵雨冲刷的青灰色城堡,但至少能有一丝生机:譬如墙角还是有许多牛筋草,在短暂的雷止雨静时悄然蓬勃成茵,或许在花园的角落,仍有一枝红艳凝露的玫瑰,夺走了阴天全部的色彩。

  因连日忽起忽停的暴雨,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连卖烟和卖花的小贩也不见了身影。倒是多起了怀抱一大捆伞的男人,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尖沙咀的欧式高楼中,百步之内都听不见还价的声音。人若是失去了购物的欲望,好像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所有的店家唯有文具店的老板慢悠悠,靠在藤摇椅上翻着书,听着不远处几家服装店老板娘的八卦,当成了伴奏乐。与他一般惬意的还有店中的唯一客人。

  他好像是来挑钢笔的,在木架子前摸了许久,并不赶时间,但是仍是没有选好合适的。

  店家开口道:“若是要送人,玻璃柜台里的几支很拿得出手,都是真德国进口的。”

  年轻男人嘲弄道:“还有假德国进口的吗?”

  “有的,沿江往北去不远。假英国,假德国,假法国。广州佬从香港买批货去,过几个月就有百倍千倍运回来了,从他们那里进货要便宜得多。”老板见他真的凑到玻璃柜台上去,许久没人聊天,也搭上了腔。

  他悠悠一叹,胡子遮住了嘴,灰白须往上一笑,应当是笑了,“一打起仗来,很多生意反而好做了。”

  这句话一出来,男人紧皱的脸也绷不住,笑了下,但没出声,戳了戳玉白色的那支。店家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柜子,给他取出来后道:“这支好看,质量也没话说,我看您就别挑了,反正要送的人也不会真用的,送礼足够体面了。”

  男人怔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又暗下来,顷刻间瓢泼大雨又轰鸣而至。店家把钢笔递给他。他挤出笑,“多少钱?”

  “二百二十块。”

  “替我包起来。”他没接那支笔,伸手去拿钱包,不知是感慨还是在调侃,因为他的语气随骤雨一同沉了下去:“因为打仗,心意会不会跟着物价一道飞涨?”

  谢诚至实在是待不下去,才找了个借口出来。他们的据点是在一个小公寓。说是公寓,却像是个地下室,设施也很糟糕,加上香港夏日闷热潮湿的气候,坐在里面每一秒都如同在熬刑。旁边又时刻待着一个不说话干会瞪眼的板寸头小矮子。谢诚至始终无法把他当成是“同僚”。小矮子是真的不会说话,仅有“嗯”或“不”一类的短音节。谢诚至戏弄过他“你是不是结巴?”

  他连脸都没有侧过去,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又继续盯着对面那栋房子。几时几分谁进去或是出来了,待了多久,车的颜色和车牌……他都记下来了,认真地像是学生在做随堂笔记。

  谢诚至认为这有些荒谬,反复只有那几个人。正常人多观察几次,都能记下来。不过唯有他在记录时,谢诚至才会安静地在一边看。直到小矮子搁下笔,他才问:“你上过学?字写得很像样。”

  他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眼睛像是铁钩勾在了对面的门口。谢诚至开始怀疑他是老吴一手带出来的,也开始坚信老吴只是为了把自己支开,随意塞了个无趣的任务过来。

  直到八月中旬,当连月骤起骤止的暴雨终于把整座城市都弄得黏糊起来。小矮子搁下笔,“你先挑一个。”

  本子上记录的是出入次数最多的人员名单,按官职与实力大小排列后,做出两个很稳妥的答案。“只能做一次。枪一响,其它鸟——就会飞了。”

  谢诚至把本子推还给他,态度显而易见,反问道:“是你选出来的?”

  他不回答了,也不推搡,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叉,将本子翻到最后,撕下一页扔给他,上面有余下那人的一些资料,譬如常出入的会所和时间,以及性格嗜好,包括家庭住址与车辆信息。谢诚至不由哂笑一声,还真是一丝不苟的学生笔记。“你这是让我去和他相亲么?”

  他不说话。谢诚至看着那张纸,说笑道:“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是好人怎么办?”

  小矮子默然片刻道:“到处都是好人。”

  他撬开一块木地板,把本子放到底下,道:“如果我没回来,你把它拿走吧。”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口上却道:“你竟然相信我?”

  “必须相信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勉强能相信的人。”他停顿了两下,合上了木板,拿起包出去了,在走到门边低声道:“两年前,家里人死光了,没钱再上学。”

  他或许真是个结巴,一说稍长的句子就要断一下,语调跟外面的阴雨很协调。

  “多谢你——给我带午饭。”

  谢诚至愣了一下,那与打趣相同,不过是让他对自己放松警惕的招数。他往后看,天已经暗透了。别墅只剩下了轮廓,几片茂密的枝叶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视野,门口没有亮灯。阴影和阴影之间是可以重合的。

  他用了四天时间解决了事情,按照计划做完后先找地方安稳几日,然后就启程回上海。在此期间,他是个绝对安逸的正常人,每日在各大商场闲逛。他原想找个女人陪同,毕竟男人独自买东西还是太点眼了。后来想想也罢,身边多一人,多一份束缚。他现在又多了点心思,在想地下的笔记本,小矮子那边仍没有消息传来。谢诚至知道与他之间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但总是有个心结也一并压在了木板底下。

  他正出神,一抬头见到了个某个故人。男人独自来商场并不是他的独一份。王渝谦看上去竟也闲得很,仿佛丝毫没受到前几日刺杀事件的冲击。他在逛首饰店,聚精会神地盯住玻璃柜台,让店员取出一枚紫玉手镯。

  谢诚至以为他是要买去送给情妇,不过几个月的盯梢下来,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花边艳事。他没有看见王渝谦拿起玉镯端详时泛起许久未见的柔和波光,犹如婴儿在长久啼哭后对人间展现的第一缕笑颜。根本无人能察觉,连离他最近的店员早已被英俊的皮囊给迷得神魂颠倒。

  两日后,王渝谦乘上去往上海的飞机。谢诚至多等了两日,也收不到小矮子的消息。他稍微打听了下,小矮子要刺杀的人也好好活着,昨晚又去了铜锣湾的沙华舞厅。与从前不同的是他昨夜玩了一个通宵,今天凌晨方被人抬进了私家轿车。

  他顿感无趣,立刻买了一张返程的船票,懒得再管什么矮子和笔记本的事。直到中午在渡口等待时,顺手买了一份报纸。背面赫然印着“青年受奸匪蛊惑,暗杀部长失败”。

  谢诚至大致读了一遍内容,当看见“经调查后,青年仅有十七岁……”然后跟了些满篇鬼扯的文字。他也弄不清自己是该笑还是恼怒,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调查方式和裁决结果,他倒是清楚。此时回想起待了数月的阴暗潮湿的公寓,感到无比厌烦。

  谢诚至站起了身,正好渡轮即将开船的号角声响起,还有十分钟就要启航。

  卖小食的摊贩受到了号声的鼓舞,也吆喝起来。预备买些食物上船当午饭的乘客都跑过来,也有踩点奔来的人,相撞在一起,掀翻了饭食摊子。不知是辣酱还是番茄酱泄了满地,在炎热潮湿的天气下,很快就引来一堆绿头苍蝇。谢诚至低骂了一声,往船上迈去。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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