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谢家最近和蔡家走得近,通了关系认识一户和都督有粘连的人家。靠着它,谢欲不少囤积的药材都得以不通官方场面卖到江浙地区。松江,苏州至镇江一带正在打仗。孙军长驱直入,攻下金陵后逐北而上。战事耗损,最需粮草和药材。因此谢家近日发了一笔横财。谢欲颓丧多月的眼眸终于有了光泽,对孟氏连声称赞:“我这大丫头果真出息了,亲家可真是照顾咱们。当初我就看准了,知道是户好人家。”
他的这番狂喜,更让人觉得亲上加亲之事呼之欲出。若暚书法自让他惊艳后,近日在谢欲面前很得脸,连带二姨太也有了好几分恩宠。彩雀院的下人憋屈了许久,立即逮住扬眉吐气的机会,时不时地去库房供给处索求绸缎粉黛,言明是二姨太所用。
景行一日去取棉絮。因落霞说要给孟氏和若昕缝两件棉袄,又有事走不开,就托他去拿。正走至门口,就听见里面在吵嚷。
那是二院的水芊和四院的小丫头玲子。水芊捏住一匹橘红色锦缎,用力一扯就拉进了怀里,抱得死死的,说:“前儿老爷过来,说姨太太的衣裳也太素净了些,这才让布房赏了这匹缎子。咱们难得要东西。你这小蹄子才进府多久,也敢不守规矩了。”
玲子还年轻,刚被调进芳华院,以为跟了个荣华富贵的主,又看院中几个大丫鬟成天拿大装腔,她挨了气。什么扇炉子打水的底活都推给她干,有赏赐时倒把她推在门外。她若稍微伶俐些,想挤到四姨太面前,过后就立刻被小喜儿扯着嗓子骂:“你瞎了眼吧,不看看自己是哪颗葱,也敢来装蒜,蹦跶到主子跟前挣体面去了。”
这倒也罢,贴身丫头连衣服也扔给她洗。她愈发不肯服输,在外人前鼓足了气,自抬身价,生怕抢不到东西回去又挨一顿骂。
“哟~我家姨太太都快生了,眼瞧见这肚子越来越大,衣裳总是小了,能不赶着再做身新的么!连太太都吩咐了,什么东西都先可着咱们姨太太用。那可是给府里的命根子穿的缎子。姐姐也不照镜子看看,这可是小主子的衣裳,你的手捧得动么。”
水芊听得如此说,到底不敢得罪人,手松了些。玲子见机一把就扯过来,用劲拍了拍,似乎上头沾了灰,哂笑道:“姐姐识相就好。咱们做奴才的,不就是靠着主子么。现在老爷心里都装着四姨太,其他的事不过是一时兴起。昨儿姨太太还说呢,有些葱啊蒜的,难得上次台面做点缀,就把自个儿当成主菜看了。”
水芊听了心里直冒窝火,但又不好发作,只冷笑道:“四姨太太生了少爷最好。左右那是太太的少爷,与哪位都无关。到时候什么庄稼都收不到,难怪趁早关心起别人家的苗来。”
她咬紧牙根,还是紧揪住一角不肯放。另一个嬷嬷忙过来对中间一拉。绸缎便被玲子扯去。嬷嬷心疼道:“你们真是小蹄子不知世事艰难,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到一处炸一处。赶明儿连树皮都没得穿呢。这么好的缎子,别被你们扯烂了。”
她嚷嚷道:“夏嫂子,快过来管管你女儿,这样糟蹋东西。”她虽是责备水芊,却不停对她使眼色,悄悄用足尖轻踢了一下她的鞋面。
和景行一起挑棉絮的小喜儿,直接抓走了最好的几叠,根本不看旁人一眼。她拾掇好后,拉过玲子就走,骂道:“你是脑子坏了还是舌头疼?跟谁都说得起劲。这当亲娘的没用,女儿的事竟也要别的人来管,她倒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真是一个林子出来的鸟。”
水芊对着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多稀罕似的。过好你的日子吧。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儿子也没有冒出两个娘的来。仔细哪天树倒猢狲散,看人痛打落水狗。”
因芳华院的人把好的都给拿走了。景行只得在剩下的棉絮里仔细翻,才寻到几块够白净厚实的。毕竟是要给她做的棉袄。
他才一回院子,就听见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团,又有激烈的摔打声和哭闹声。他心慌意乱,立刻冲到屋子里。果然人仰马翻,瓷杯瓷碗砸了一地,连屏风都推翻了。景行早上刚折来插好的几柱秋海棠,跟那个珐琅彩釉瓶一并烂在地上。落霞和锁红正抓住她,几个小丫鬟直在旁边吓得不敢上去。
“你怎么才回来啊!快来,我们是降服不住她了。你来说几句。”
景行上前,看见她眼圈相当红肿,眼泪啪嗒不停地下坠,双唇紧抿,一个劲想要往外冲。景行让二人松开,问:“小姐又怎么了?可否跟我说?”
她只是噤声不语,抽噎却越来越剧烈。景行明白过来,让所有人都出去。落霞还是很担心,问:“你一个人行吗?”
锁红一向机灵,推着她往外走,说:“走吧,没看见他来了,她就不闹了吗。”
之后房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他们面朝对方,都没有开口。她保持着低首的姿态,双手捏拳握得很紧。景行看出来她是在努力克制流下眼泪。他叹口气,问了几句后,若昕一动不动。他一直明白那样的落寞和眼泪,其实根本和他无关。这样想清楚,心里忽然抽搐瞬疼。景行蓦然转身就想离去,说:“三小姐若是嫌我多事,我也出去,让走一个人静静。”他无法再停驻在这里。
他才走了一步。她忽然上前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洇湿了一大片。他没有回头,却依然能感受到后背上除了滚烫潮湿外,还有两片薄唇在微弱地颤动。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哭得很小声,却不可遏制。景行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做多余的安慰,让她能拥有一处可以安静依靠的地方。
事后景行才从落霞那里了解到事情的缘由。她说:“姨太太自怀孕后胃口一直不好,时常心烦气闷。在逛园子的时候看见了三小姐养的那群鹅。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人说鹅肉最为鲜美,且很补身子,对胎儿也有好处。孕妇吃鹅肉生下来的孩子都会聪明些。四姨太听他这样说,难保不心动。她也不知道是小姐养的,以为就是园子里放养的畜生呢,也不打一声招呼,就让人抓了几只去。这倒也罢了,四姨太太身边那个不省事的小喜儿又说:’光是您吃也不大好,不如多做几份,给老爷太太并小姐和姨太太们送去。其它主子见了您的用心,必定是欢喜的。’四姨太太一听有理,索性让人都捉了走。趁着午膳就送来了,小姐一看有烤鹅,随意问了一句哪来的鹅肉。结果那送菜的下人就说是园子里的那些鹅。”
她虽然也气愤芳华院这种习以为常的先斩后奏的嚣张气焰,但说完后也纳闷道:“四院也太不知收敛了点。但不过是几只畜生罢了,三小姐怎么这样疯起来。当时你不再,可吓人了,她把送来的菜馔碗盘都摔了呢。又哭又闹,直要往芳华院去。我们怕她把事闹大,毕竟四姨太怀着少爷呢。何苦又惹事,只能先拦住她了。”
景行知道缘由,没有告诉她。她只是拿起针线竹篓,自顾自闷闷地说:“难不成这养猫儿狗儿的,都当孩子养的么。前些年,那个大少爷就是因为一只猫吞了他养的鸟,竟那么恨,直追着打。唉,还害得太太……”
她停住了口,只叹道:“真是作孽。”第二天醒来,她就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睛红肿得太厉害,几近睁不开,根本无法见人。落霞急得就要去找大夫,忙说:“呀,太太要是看见,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锁红拉住她,“那你还声张,我刚看过了,就是有些肿,没什么大碍。煮些薏米红豆给她喝了,再用新鲜薄荷汁用冷水兑了,敷上一会就好。就说三小姐昨夜睡得晚,今天起不来,早上请安不能去了。你做事稳妥,去和太太说吧。”
于是挽绿去煮汤,落霞去回禀,锁红则坐在床前,拿了一大盆冷水,倒了几滴薄荷汁,用纱布沾了,给她敷上。过了一个时辰,她果然好受了许多,又喝了薏米汤,只等红肿彻底退去。
落霞去正房里回完话后就立马告退。孟氏闭目不语。林固贞上前去替她披了见衣裳,冷笑道:“昨儿三小姐忽然闹起来,我马上就去查了。跟四姨太太说吃鹅对孕妇好的就是她身边的小喜儿。那话说的可真是漂亮,每句都正中四姨太的下怀,哪有不听的道理。之前就是她去的三姨太院里,鬼鬼祟祟的,后来有人看见她给她妈一个金镯子呢。”
林固贞略一思索后又说:“我记得她妈守寡了后,跟了哥嫂住。媳妇很会闹事,她妈日子很不好过。这三姨太可真是个伶俐的人,很会挑人。”
她遂问:“我想起来,之前布房两院吵起来,也是有小喜儿在。毕竟四姨太太风头太盛,也是个笨人,在这里还不知道收敛。”
孟氏低下眼,怅然笑道:“她才不笨,知道收敛也无用。我看她唱了几年戏,比我们更通透。估计是早就绝望了吧。”
林固贞轻声道:“太太说什么?”
“没什么。”她拿起绣帕,又做起活来。
“那您可要给三姨太提个醒?让她别没了分寸,万一伤了小少爷可是大事。”
“她没那个胆。现在全府上下都盯住四院,谁敢在当口上找麻烦,那才是真的笨。天下没有独一份聪明的人,也不会有瞒得过所有人的主意。有一个人能看穿,就会有第二个。你多让人长个心眼就好。”
“太太说的是,她不过想让四院成众人厌。就怕存了别的妄想,摘高处的果子当心摔死。”
“旁人的事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女儿能安乐就好。你去让人再买些小鹅,快点送进来。”
林固贞答应了,又笑道:“说起这事,三小姐也不知道是在弄什么乐趣儿,居然开始养鹅了。要不我让人去问问看?”
孟氏将绣好的花缝到一件小巧精致的睡衣上,沉声道:“不用了,很多事是她身为女子必须要学会做的。但在这些事之外,只要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想做什么就做吧,只要她能开心就好。”
她把那件睡衣和其它小衣裳一起叠好,看见桌上的那盘烤鹅,又撑起大家夫人的气势,面无表情地吩咐玉蓉道:“把菜都端出去。告诉厨房,今年四处闹饥荒,鹅和饿同音犯忌讳,不准再做了。另外通知全府,谁也不准浪费饭食,不然冲撞了谷神更要降罪,要是发现一律重罚。三姨太最喜欢吃鹅,把余下的几份都送到三院里去,务必看她吃完了。”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