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从监狱出来后,江冬秀让他先躺两天,整天都忙着给他炖补品。她给景行端去汤水,看着他吃下去,跟他说了想尽快送他去美国的事。江冬秀说:“你叔叔之前就说过,那边的教育发展得很好,完全称得上世界第一流。他希望你们三个都能过去多学点儿东西。你不是也喜欢看外国书吗?那边的老师好歹也更专业一点。等你学成,再想回来也不迟。”
景行接受了她的提议。他确实希望能更系统性地学习一向很感兴趣的欧美文学,而且也没有必须要留下的缘由。他发现自己对于背井离乡的情绪早已淡褪,始终很平静地接受着事实。因为他很清楚,并不是踏上一去不复返的道路,只要自己希望,随时都能回来,正如随时都能离开一样。
看见他答应,江冬秀也没有表现出很愉快,低头削着苹果,颔首道:“好,你们先过去,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和小三儿也就来了。到那边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诸事你叔叔都会帮你办妥的。”
诸事之中最重要的自然是钱。胡适的收入虽高,却也不可能够支付三个大学生和五口人的开销。她的忧虑自然也包括此事。
景行对她笑着说:“美国能挣钱的机会也很多吧?我在杂志和小说上看到,光是在饭馆兼职的服务员,一小时都可以挣不少。要是做家教不就更多了。我都想先去那边捞一笔再说,要不开一家花店,我照看花可比念书强多了。西方人不是最喜欢送花吗?过年过节,约会做客都是要用花的。”
江冬秀嗔笑道:“你个小财迷,还没去呢,连怎么从他们身上捞钱都想好了。”
“是啊,多捞一点,好早点把你和小三儿接过来。然后就能吃到你给我炖的笋,再听你给我唠叨终身大事呗。不过到那边,不是金发碧眼,就是黑人,看你会怎么唠叨。”
她眼皮飞快地眨动几下,忍不住嗤笑,挤出愉快的表情,调侃道:“好,要是行,你就去开花店呗。反正我相信你无论在哪里,都是能照顾好自己的。等我过来,正好帮你看店。”
饭后,江冬秀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跟他说了启航的时间,就在八天后。至于护照,之前她去给胡祖望办时,也顺带为景行和思杜都一并办好。景行惊讶她竟早就备好船票的举动,但很快就明白,他被捕的事与目前随时都会发生的逮捕、拷问、牵连乃至丧命的局面,加上从前他的父亲被误杀的事,搅和在一起,一定使她的心脏达到空前的紧绷状态。
景行告诉江冬秀,他想回新城一趟。江冬秀蹙眉,不大愿意答应。她不想景行在安全离开之前再出别的差错,正要开口相劝。
景行说:“我就要出远门了,要很久才能回来,应该跟我爹说一声。”
江冬秀沉默,思虑过后说:“我先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也得你帮着想想办法。”
她把信之介的那件事告诉他。景行立刻明白,思忖半晌后说:“如果想不到地方,就先让他们去新城吧。反正现在哪里都一样危险,也都一样安全。”
江冬秀没有很快答应,先带着他去林家。廖宛珍并不介意,只是说:“景行说得对,去哪儿都一样。我想光是在全上海找个人,都得一两年吧,更别说跑外面去,又没有个方向。再说他们要打仗,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找人上。”
江冬秀也想不到更好的安排,此事就暂定下来。原本定好信之介是在五天之后出逃,他只知道彼时藤原正好要出门。但若昕告诉他,让他提前两天,正好是她去藤原私宅的当夜。信之介不明白原委,但也照做,当晚两点钟,趁佣人都睡着后,再悄悄从后院离开,翻出并不高的围墙。若昕告诉他,不用准备任何行李,以免离开时不好携带,万一露出马脚。她都会为他准备好。信之介只带走绫子全部的首饰。
当晚他们就坐上一辆早就雇好的车马,于次日六点到达新城。景行用三天的时间,为他们安排好住处。当他要给他们留下一笔不多的钱时,信之介把首饰拿出来给他们看,交给廖宛珍。
廖宛珍只是说暂代保管,并表示会去找一份工作。她为他收好那堆合计能买下几栋豪宅的珠宝。
当景行踏上渡轮之际,没有人去送他。那是他的唯一请求。他站在船尾,那是最安静的地方。其它乘客全都站在船首的甲板或是船舷上,欣赏壮阔的大海美景。
他的手中握着刚检完的票以及信封。他望着远去的陆地,心中泛出从未有过的心情。他想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像一滴水,等落进大海,就会看不见自己的样子,纵然你曾经很憧憬海的面貌。
他的视线随那段思念迷离,仿佛那滴逐渐遗忘自我的水,正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它遗落在一个全人间都陌生的地方。
信封无意间被海风吹落,贴在身后的墙角。景行走过去捡起,忽然看见他一直没有翻过的背面。纸面的角落有一株画出的瑞香。除此之外,再无一个字解释。
等回过神,陆地已然不见。他听见前面传来惊喜的呼喊声。有人看见成群结队的海豚与船同行,引去更多的人去甲板观赏。景行把信封折好,与船票一同放进口袋中,悄然往前方走去。
直到暮色时分,日落而息的人群填满了街道的空隙,才终于勾勒出一笔缱绻浮世的痕迹。夕阳正越过大街小巷,找到每一个人并告知归家的时间,即使形单影只,也没有被日光抛弃。天际由金色向外,逐渐晕染成橘红色。
从楼上的角度看去,窗户像是画框定格住一副温暖的油墨作品,呈现在似乎唯一伶俜的人面前。
她死于一个为世界所遗忘的时间。她坐在窗前,手持一对皮影,眉目恬静,明艳仿若生时,凝望着大千世界。
离不开堂阔宇深的人,仍是走回朱门;受拘于政场波澜的人,又徜徉在尔虞我诈之中;追寻安身立命之所的人,也依旧漂泊。但那躯壳中所拥有的一小段心念,不再受宿命的封锁。
铺满夕阳的地面犹如一张宣纸。奔走的行人像是不同轮廓的字符,落在大地的纸面上,无时不在改变时代的情节。
她与皮影的影子由温暖的夕阳印在白墙上。她看到的不是一阵黄昏的动荡,而是一场黎明的复活。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