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并不像说的那样,每日除了等饭吃外无事可做。她也有很多的苦恼。譬如每天都必须完成父母要求的功课和针黹。早上的学业可以含糊了事,太太也不在意她有什么学问。但下午的刺绣,却让她一刻也不能分神。
景行可以在晨课时替她裁纸研磨,陪她一起听讲,也能为她讲解在课上梦游时忽略的要点。但下午的女红,谁都无力帮她。三位小姐中,她的刺绣功夫是最差的。在另外两位小姐都能够独自绣好一件衣裳的纹路花样时。若昕连一幅手帕上的兰花,都绣的歪歪斜斜。用绣娘的话说:“这花瓣都不像是同一种花开出来的。”更别提缝制荷包等对她而言比登天还难的活计。
虽然孟氏总是呵斥她,但也没有太过责备。她面对繁重的功课,长吁短叹一阵后就胡乱完成,然后眺望窗外的风景,对景行发笑:“我不喜欢坐在里面,想出去玩。”
景行无奈,总是熬不过她无辜的眼神和痴缠,最后一定会同意。她高兴地喊道:“带上锁红就行了,再找几个小丫头远远地拿点心伺候。”
景行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其余的人本来就不大愿意出去玩。落霞嘱咐他几句,就坐在门边缝一件旧衣裳。挽绿则很安静地待在屋中。她最近在看景行给若昕买的一叠图绘小人书,经常入神到忘了时辰。
一行人来到湖边,锁红和若昕都是闲不下来的人。她们原在踢毽子,但后来嫌人少无趣,就把三个偏院的小丫鬟都叫了过去,玩起了瞎子摸象。景行坐在一方青石上看书,是上次在书店刚买的。虽然跟父亲看过几本洋书,但手中这本名叫“莎士比亚”的人的作品。读起来很拗口,虽然其中想表达的意思很好理解。
她蒙眼的时候,景行是不能好好看书的。他不得不随时盯住,以防她一个前扑跌进湖中,或是摔进树丛。他必须第一时间能冲到她身边撑开保护伞。
她刚摸了没多久,笑道:“都不准动了。景行,帮我看着她们有没有人作弊。”
景行惬意地坐在一边凝视她的身影。忽然见到三姨太翠羽也沿湖走来。她并没有作声,亦含笑看着一场豆蔻的游戏,又抬手制止了下人对她的行礼。
因为她并没有动,所以若昕很快就摸到她的腰。她揭开围布,见到是翠羽后,也没有明显的惊讶,笑道:“原来是三姨娘,我说怎么闻到这么清新的香气。”
翠羽是外面买来的人,她之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幼年正值改朝换代,常因阵营不同陡生灾变。家被抄后,她就被卖到这个地方。她穿一身水青色的长袍,戴两滴碧水珠子耳坠,衬得容貌更为纯净。
她温婉一笑:“三小姐很喜欢玩这个游戏吧?”
若昕见她似乎也有兴致,颔首道:“是的。姨娘也喜欢吗?”
“我幼时也常玩的,还和姐妹们现编了许多有趣的玩法。不过后来就不大玩了。”
若昕于是问她有哪些游戏。翠羽给她说了几个规则。她立刻与锁红她们玩起来,也没有忘记邀请出主意的人。不过翠羽含笑婉拒了,仍然站在湖边,看众人嬉戏。
至黄昏时分,若昕才意犹未尽道:“三姨娘,你真好。等我下次再来找你,你再教我几个好玩的吧。”
许是她看见翠羽始终端庄,连笑容都很淡薄。她想起相似的孟氏,于是又问:“我这样,您不会嫌我烦吧?”
翠羽含笑摇头,温柔地说:“小姐,你若想找我,和太太知会一声,她同意了,你来红藕院就是。我还会做几样家乡的小点心,新城是没有的。或许你会喜欢。”
“好呀,我最喜欢吃甜点了。府里的点心早就吃腻了,娘又不让我吃外头的东西。”
她拉住翠羽的手,笑道:“姨娘,你人这样好,爹肯定很喜欢你。”
她轻哂道:“老爷更喜欢听你四姨娘唱曲,她长得也比我好看。”
落霞正走过来,对翠羽行了礼,先对锁红说:“你快带小姐回去洗漱,太太等她一道用晚饭。”她又恭敬道:“姨太太真不巧,太太传三小姐用饭去呢。”
“那你带三小姐快去吧,别让太太久等了。”
落霞又对景行嘱咐:“你也该出去了。明天过来别晚了时辰。”
景行应下,和若昕说了一声,就往外头走去。他听见身后传来几个小丫鬟的笑声:“三姨太太这样柔弱斯文的,难怪不如四姨太太讨老爷欢心。要是我,我也爱听人唱曲儿说笑话,那多有趣儿。”
落霞骂道:“没规矩!姨太太的事儿也是你们说的么!前些日子太太院里的秋桂那顿打,你们也想要不成?”
众人方噤声不语,一行人往幽兰院迤逦而去。若昕来至孟氏处,才发现谢欲也在。她上前行了礼,眉开眼笑地喊:“爹。”
谢欲见了她,展颜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呢?”
“在湖边玩了一下午,三姨娘教我许多有趣的游戏呢。”
“三姨太对你很好么?”
“是的呀,她陪我玩,又说会做好多好吃的点心,让我下次去红藕院找她。”她眼巴巴望着孟氏,笑道:“不过她说要等娘同意了才行。娘,我能去么?”
孟氏一怔,旋即平和笑道:“自然,不过你可不要打扰人家了。”
谢欲于是称赞:“翠羽是懂规矩,动静守礼。对昕儿好,也懂要看你的面子行事。”
“三妹是大家出身,虽然中途破落了,但骨子里的小姐教养是丢不了的。四妹也好,有说有笑的,就是出身可怜些,常受没规矩的贱婢的委屈。”
谢欲闻言就问:“我听说前些日子打了几个丫鬟,还赶了出去。其中有个还投了井?”
“她们不成体统,连主子的出身都编排。四妹妹不高兴,来我这里说了两句,我总不好让她委屈。至于哪个投井,我是不知道的,竟气性这么大?”
她瞠目,问林固贞:“妈妈,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给她们送了三个月的月钱去,也好圆她们的面子么。”
林固贞回禀:“太太说的,奴才都做了。是那起小蹄子太放肆,成天闹得鸡飞狗跳。她们自己撒泼没造化想不开,能怨谁呢。”
谢欲沉默半晌,说:“其实有什么要紧的。只是怕传出去辱没了门楣,说得好像咱们家像阎罗地狱,逼死下人似的。玉玫也太小心眼,这点子事也要追究。‘戏子’说说嘴又如何,还不是当初自个儿选的营生。”
孟氏劝道:“四妹年轻,何况现在是半个主子,哪里能让人提起当初下九流的事。再说了,确实是下人没规矩。等日后,四妹妹生了孩子,自然会稳重。”她吩咐下去:“你去查查是谁投了井。问清楚缘由,再赏她爹妈两百块殓葬钱。”
林固贞应下,立刻出去照办。孟氏叫住她,又嘱咐道:“你再取二十块赏景行那孩子。他独自一人在里头,年纪虽小,做事倒稳妥。我之前赏他的缎子都没穿的。原是我忘了,没成想他那样懂规矩。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懂照顾自己。不如赏他些钱,让他自个儿去用也好。”
端午时,府里头请了外面的戏班子来唱。搭棚披彩,曲笛三弦,间关莺语悠悠回旋,那一日作的是《拜月亭记》。若昕坐在正楼孟氏的身后,景行立在他身侧。而三个姨太一并坐在西边楼里,若晔若暚坐在东边楼中。
若昕一贯不爱听戏文,总觉得无趣,她不停找景行说话,引得孟氏回头笑嗔道:“你这闹腾的脾气,听出戏身上也能长虱子。把景行烦得不行,你不听人家可还要听,竟比戏台子还吵。”
“还没龙抬头那日的戏法好看,尽听这些人在咿咿呀呀的。”她边说还边学正旦慢慢敛了袖子,动作实在滑稽,惹得一直正态端坐的孟氏噗嗤一笑,连林固贞也忍不住以袖掩面。
至拜月那一折,她问:“她为什么要拜月亮呢?”
景行离得最近,回答道:“因为她希望丈夫能平安。”
“可是月亮又不能让她丈夫平安,可能都不认识他呢。”
景行答不上来,若昕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就像你是天枢星一样。当我看到了,就像看到了你,也是一样的。”
景行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件事来,正大为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孟氏转身一笑:“你要是看不进去戏,就让落霞带你回去睡午觉吧。省得在这儿,你不自在,又吵了我们。”
若昕自然乐意,就喊了景行要走。孟氏说:“你不看,景行也不看了吗?你不过是回去睡个午觉而已,也要人陪?惯会扫人兴的。”
她就问:“你喜欢看吗?”
景行道:“三小姐,不如赏我看完了这一出,再回来伺候您。”
“那我先回去了,你待会儿记得回来告诉我一声再出去。”她向孟氏行礼,转身离去。景行面无表情,立在徐徐凉风中,心底发出一声无力的喟叹。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