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支凶悍的劲旅!
眼见敌军堵住两头,横截腹心,行军队形已一冲即散,北军立即分段收缩,形成串珠似的一小段、一小段。数百人集聚一起,长矛在外,弓刀在内,并立即放箭抵御。
数百人可算一营。万时明数了数:一击之后,仍有二十营健在,人自为战,这实力尚不可小觑。
箭如飞蝗,支支咬肉,他们的反应也不可谓不速。而刚冲进来的南军骑兵占领了道路,却拥在路中,劲道顿衰,一时躲都难躲,纷纷落马。
万明明看到了,不禁感到揪心,却见道路两侧又有黄线靠拢。
他叫灰雁飞低一些,仔细辨认。。
原来见到骑兵运转不灵的窘状,两边山坡上的步兵弓箭手立刻近前支援,奔跑蹦跳着下到半山腰,居高临下,放箭压制。
与此同时,步兵长矛手也排成平头推进的阵势,跟在打头的马队后面,汹涌地沿坡面冲下,正式实施歼灭战。
步兵是攻方的主力,人数之多,就像大坝开闸放出的洪水。一时间,满坡满谷都是纯黄一片急冲的浪头。
而几乎是与时俱进,双方永不停歇的漫天的箭雨,一直在交叉飞舞,啸叫着低头下窜,打得不管不顾的双方将士就如雨中荷叶,噼啪乱响,东摇西晃。
通过锐利的雁眼,万时明吃惊地看到:从东到西,难以计数的兵士就在这第一波凶残较量中惨叫着倒下。鲜血一下子就将五里低谷,从道路到山坡,泼洒得斑斑驳驳。
双方的前部剧烈地相撞在一起。这真是大面积慷慨赴死的惨剧。
人身不过是柔软的肉体。而双方手中配备的,都是能轻易割裂肉体的利器。
肉体如墙,而利器如林,这不是成心来滚钉板吗?
双方排在队形前面的,尽是些年轻稚嫩的脸,又冲动,又恐惧。人人都吓得要死,却都知道难以幸免。
军令如山。叫你上,你就得上!死到临头,不死不休。上是一刀,退也是一刀;躲是一刀,不躲也是一刀。
自己就是刀锋间的一块肉,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因此一旦接敌,就像两道飞奔的涌浪撞在一起,哪管什么勇怯好坏的区别!
勇也好,怯也罢,大多数人都是恐怖得心房紧缩,闭起眼睛,野兽般嗬嗬大叫,上来就是一阵攒刺挑戳和瞎砍瞎剁。
一只手下意识地遮挡着眼睛和面孔,另一只手横竖乱挥,管他砍中没砍中,管他砍的是谁!人,都懵了!都疯了!
这一相撞太凶太烈而又太快!杀人而兼自杀!时间似乎瞬间凝固。
还有什么明辨敌情、趋利避害呀!还有什么施展身手,较量武功呀!人到了这种地步,只管发疯乱舞,就像一头瞎眼的公牛往前飞扑就是。
哪怕扑向的是一道千尺悬崖,撞下去也就完事了!
面对密林一样的刀矛,所有的面孔都恐怖得扭曲歪斜,包括那些素来英勇者。啊啊的吼叫嘶哑凄厉,充满恐惧,再也不像人类的声音。
连野兽的嚎叫也没这么难听,因为这本来就只是尸首仆倒的轰响。
盔甲的大浪就这样轰隆隆地冲到人体组成的一排排石头上,稍一激荡便即退回。留下的便是一片刚刚栽倒、还在呵气的死尸和哀叫连连的伤兵。
退回来却又立刻扑上去,缝隙反而挤得更紧了些,于是又是一阵嚎叫与鲜血,又是一片横七竖八的死尸与伤兵。
不绝的喊杀声与呼痛声里,血腥气弥漫四面,肺里的空气都压缩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地步。
真是一个疯狂的大漩涡!
但个人虽然无奈又糊涂,战场形势却始终分明而无情。
中间的四千王军健卒,一进一退,再退再进,就像两根钢钎反复打进,很快将七千敌军截成三大截,让它首尾不能相顾,指挥顷刻失灵。
敌军大乱,总攻开始。
前方已经死死地绞在一起,后续大队涌上的众兵将不知恐惧,反而看得眼热,你呼我唤,奔上前来,刀枪并举,面对已经惊惶失措的敌人,任性群殴;三四个打一个,越打越来劲!
南军气势大盛,肩并着肩,呼喝连连,步步进逼,恨不能把眼前的敌人一口吞掉。
北军空有七千人,却已惨遭分割,群龙无首,重压之下,节节败退。但战场狭窄,最初一阵混战之后,已被压缩得几无立足之地。
“好极了!”万时明看到这里,发现自己的贡献已经完全呈现,这才如释重负。
他再不关心下面的细节,只知三条长蛇已经混合成一条,正在互相消化,而且消化得还顺利。
他甚至还有些开心地想道:
“开局不错,车马炮已经占好了位置,就看小兵怎么过河了!下面就是大面积啃食,再硬的骨头也经不住一万八千人慢慢地啃。一小时应该就能结束战斗。我可以先歇歇。”
他能够如此淡定,皆因为他的眼睛是在高空俯瞰,无遮无掩,也无威胁。而战斗的人们却是在地表的平面上搏杀,眼前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因此棋盘上的兵卒将领的感受,远较他这位观棋先生痛苦,几如人在炼狱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那么慢,那么的不容易。
谁也不甘心乖乖就死,北军困兽犹斗。
到底是能征惯战之师,在血海里滚过几回。他们陡遭突袭,短暂慌乱之后,残军看清形势,也逐渐清醒过来。
杀人才能自救,棍子打狼两头怕,谁也不是铁打的!于是他们拼命抱团,聚在一起顽强抵抗。
不自救行吗?就是想投降不干,在这样人群密集的情况下也是不可能——你还没丢刀跪下,人群就把你踩扁了!
于是首先他们的步兵,迅速集结成一个个小小圆阵。每阵三四十人,军官居中,刀枪对外,在混乱中,奋力格斗砍削。
几经进退,这些小圆阵一时竟也阻遏住了猛冲过来的王军的大砍大杀,勉强可以自保。
而他们的骑兵挤成一团,高大的战马层层叠叠,即使倒下,敌人也难以分割突入;而马背上的人居高临下,对战况和地形看得更为清楚。
为了保存战斗力,他们便率先选定方向,向敌方包围圈的薄弱部分发狠冲击,力图突围。
完全是混战了。战场上杀声如雷,风起云涌。
细小的人体就像波涛中的水,缤纷的旗帜就像水面上漂浮的杂物。在惊人的力量作用下,推来拥去,卷起跌落,谁也不能自主,谁也不能脱身。
但终究是杀伤一个就少一个,战阵总是由密到稀,不久,形势变得明朗起来。
打过一阵之后,发现实在无法抗衡人数远远高出自己的伏兵,又见己方骑兵冲上了山坡,三段包围圈中的大股敌人都选择了突围自救,在各自指挥官的带领下,分头向西向北边打边冲。
南军立刻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迅速迎头赶上,竭力合围,捺住这不祥的势头。
如此一逃一追,一冲一夹,双方都目的明确,誓死拼杀。战事终于有了白热化的一个个焦点,打得非常惨烈。
不到一刻钟,形势有了变化。三股中有两股敌军在挣扎冲杀中终于合兵一处,一起涌上了高地前面的空阔草地,人数一下子就扩大了一倍。
他们就像一团黄中夹白的硕大的花色包袱。
这时如果伏兵们不扩大包围圈,还是继续追撵厮杀,那便是真正的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敌军很快就会像一个巨大的血管瘤破裂,向北溃围而出,从而逃脱相当大一部分。
通过雁眼,万时明看得非常清楚。职责所在,他立即将这一变化向吴洒龙报告。
吴洒龙大惊,立刻命令传令官通知各部,抽出一半现场兵力向北向西包抄封堵。同时将最后一支预备队也调动起来,由南向北迂回拦截。
他明确要求:敌动我动,敌移我移,死咬不放。继续和他们拼消耗,一定要打得他们无法脱身,最终崩溃。
伏兵们在数量和心理上都占据了绝对优势。听说敌人要跑,南军群情激愤、干劲倍增。前面的加紧砍杀,后面的便纷纷往北跑动,扩大包围圈,好把敌人紧紧兜住。
吴洒龙看到紧张处,率先垂范,连指挥部也不要了,命令围护着他和各位僚将的两百卫队也冲上前去,加入斩杀。
这时整个大包围圈里,敌兵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眼前戈戟如林,头上箭如雨下。
伏击军为了减少自己的伤亡,决不吝惜手头的兵器:占据高坡的不断抛下滚木擂石,相对较低的就尽情发射弹丸羽箭,竭尽一切努力,把死亡倾泻到敌人头上。
五里长的大道上,素称剽悍的北疆汉子们终于被杀得哭爹叫娘,死伤枕藉。
通过锐利无匹的雁眼,万时明看见,这时还活着的敌人都丧失了理智似的,像没头苍蝇般乱扑乱撞,身上一个个鲜血淋漓。
而已经倒地的袖缠白条的军人更惨,由于饱受砍刺和践踏,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破烂;死人太多的地方,竟然垒成了乱七八糟的尸堆。
这还不算,根据报功规则,所有人的右耳还都被王军割去,弄得污血横流,没有一张脸还像个人样。
惨矣! 晴空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