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桥上排队而行的人已经到了这端,却停在桥上,未曾再靠过来。它们满身的污秽,分不清容貌衣着,浑浑噩噩的模样,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看着哪里。
孟婆抬起双手,按在长桌之上。那上面本来只有一个香炉,却在那手指轻放在上面之时,骤然出现了晶莹细滑的琴弦。有着不同样貌的手指缓缓的拨弄琴弦,夹杂着苍老和悦耳的声音轻声的低吟。
“半生炽烈,半生悲凉。
半生恣意,半生苍茫。
半生执拗,半生彷徨。
半生坦然,半生痴狂。
半生疑似运帷幄,半生痛失断肝肠。
半生追寻无有果,半生看透在近旁……”
孟婆轻轻的奏着音律,其中充满了婉转凄然,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放缓了声调,缓声道:“奈何桥上,所来何魂?”
语罢,只见那桥上缓缓的走出一人,颤巍巍站在了空地之中,一开口,便是一派了无生气的声音。
“莫下村,张三水。”
孟婆缓缓抬起眼皮,枯槁的手指在空中一挥,只见那香炉中登时燃上了一只清香。香烟袅袅,向着那人的方向飘去,将其包裹在里面。而在被青烟包裹中的人影,身上的污浊竟然如同尘土一般,缓缓的破落,露出了原来的容貌衣着。这人原是一位老翁,不过耳顺之年,骨瘦嶙峋,那衣服上不知有多少补丁,且许久都未有清洗,很是肮脏,却比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挂在身上,更是显得身子瘦的可怜,空空荡荡。
香烟还了魂灵生前的样子,可见这人纵是活着的时候,过的也不过如此。
孟婆抬起水葱的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一点,便在面前缓缓出现了一行行文字。她看着那些慢慢浮现出来的字眼,慢声念道:“莫下村村民张三水,五十有九,膝下有一子,发妻难产而亡,自己一人独自抚养亲子长大,三年前为儿子置办了婚事,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二人。后因儿子儿媳苛待,饥寒交迫,在自家院落中冻饿而死。被二人卷了草席,匆忙下葬。”孟婆嘴角勾了个冷笑,睨了一眼面前满脸怯懦,微微佝偻身体,总是显得战战兢兢的老者,用手抹掉了面前的文字,笑着问道:“可有差错?”
这些事情在到了地府之时,那判官就对他说了一遍。他生来懦弱无能,老实本分,来到这里总是胆战心惊,看见对方的那张面孔更是发憷,哪里还顾得思考。他随着人群来到了奈何桥,等待投胎,知道这位便是孟婆,不敢耽搁,立时战战兢兢的回答道:“无……无错。”
“很好。”孟婆笑道,一半明媚,一半凄凉。“你一生没有做下何种大恶,来生亦可投胎去往个富贵人家享受荣华。”她伸手一指,对着不远处的一块高耸的墨色玉石道:“那石头乃是三生石,记载着你的姻缘因果,旁边便是望乡台,在投胎之前,你尚可再看一看尘世,观心中牵挂之人。”
那老者顺着孟婆手指的方向看去,复又哆哆嗦嗦的躬身作揖,怯怯的走到了望乡台上。他原本是一副卑微之态,却在站在台上之时,便显出了一种极为殷切的神色。他嗫嚅着张口,断断续续的道:“我,我想……看一看,我的儿子……”
那望乡台的上空,骤然出现了一处画面。里面正是张三水生前的住所,那画面里有一男一女,女子不到三十的年纪,涂着脂粉,亦是难掩凶悍的相貌。她穿的虽是普通衣着,却没有半个补丁,七八分新。怀中抱着一个幼童,满脸不悦道:“别一整天耷拉着这张脸,当真是一副死了爹的鬼样子。若是你后悔,就把那老头子的尸身挖出来,风光大葬了,花上几十两银子,讨个心安!!”
被数落的男子已过而立,穿的亦是体面。许是因为面颊生来消受,颧骨高高,眼睛狭长,闪着市侩的精光,双眉微微向下,笑的时候显得很是讨好,但是此刻却显得愁云满布,看的人心里发堵。他瞪了那女子一眼,没好气道:“闭上你的臭嘴!你这婆娘,难道以为为夫是在为那老不死的事情发愁?那老东西一辈子窝窝囊囊,就留下了这间破落房子和一家杂货铺子,哪里够糊口!!”
女子不高兴的翻了个白眼,哼道:“那还能是为了啥,那老东西终于死了,省了那一日一个的糙饼。落得清闲,还愁什么。”
“你懂个屁!”男子低喝一声,豁然站起身,一甩袖子,急声厉色道:“那老东西虽然愚笨,名声却是极好,经营着生意都是有些主顾。这下老东西死了,那些人都传言是你我二人苛待了他,便都不再来贩货,生意冷清了不少。长此以往,别说是你我,就连咱们的儿子都要跟着去喝西北风!”
那女子听了,眉头皱了皱,撇撇嘴,道:“如今你是掌柜,生意如何做便是要你说的算,管那些个做什么。那些人不来,便另起其他的主顾。我还不信,没了那老东西,你这生意还就做不下去了!!”
…………
卷帘在一旁看着,虽然心中怒火难抑,但是神色却习惯了淡然。是要恨这苍天无眼还是人性凉薄,他已经看多了背叛冷漠和丢弃无视。所以看见此时的场景,亦能保持着平淡之态。
再看那老者,已然是老泪纵横,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楚。他无声的看着两人的言行,微微佝偻的身体浑身颤抖。他目光盯着面前的一家三口,缓缓的抬起抖个不停的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亲儿的衣摆,摸摸亲孙的面颊。只是那手抬到半空,便幡然醒悟,放弃似的垂落下来。
画面消失,老者茫然的看着那处,最终又缓缓的走到了孟婆面前。
孟婆想必是对于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神色未有丝毫的改变。她的声音还是那般的冷清平淡,对着那老者道:“你莫要伤心,待喝下了我的汤水,就会忘记今生一切烦恼。生前无恶事,来生享荣华。”她双手在空气中交叠在一处,便在掌中凝结出一颗晶莹水滴。那水滴慢慢飘至老者面前,如同一颗泪滴。
老者颤巍巍的用双手捧着,看着那璀璨晶莹的东西上,映射出自己苍老消受的面容。他呆呆的看着,从里面似乎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手牵着儿子的小手,为他穿衣,教他识字。最为艰难的时候,将所有的粮食熬成稀粥,一点点的喂给儿子,看见他露出明朗的笑容……
那个依赖自己天真的儿子,不知何时,对他露出了那般嫌厌怨怼的神色,终日里不愿见他,将他丢在柴房。那儿媳一天只给他一块或半块糙饼,连一口热水都没有。他只能在冬天喝雪水,夏季喝雨水,最终挨不住饥寒病痛,死在了自家院中……
孟婆见他久久不动,轻然一笑,“莫要心存不甘,否则会玷污了这忘忧之水,身染煞气投胎,难免招惹灾祸。”她停了停,“那二人做下恶事,死后必然会入十八层地狱中受尽煎熬,拔舌剜心下油锅,因果循环。”
老者本是在怔愣,却在听闻那一句‘拔舌剜心’之语后倏然抬头。他的神色还是那般的懦弱,颤抖的身体显示着心中极度的恐慌。他张了张口,极为小心的试探道:“我……我的儿子,会下地狱?……拔舌……剜心?”
孟婆扬了扬头,甚是满意的轻轻颔首。
老者似是更为惊慌起来,低着头目光不知所措的来回游移。他脸上的泪水还未干,衣衫褴褛,头发杂乱。这个模样哪里像是画面上的家境出来的人,简直犹如乞丐。
“请……请……”老者沉浸在满心纠结的情绪中,像是打定了主意,豁然的抬头,鼓着勇气道:“若是……若是我不要荣华富贵,可否……可否免去吾儿的刑罚……”
孟婆面容上的笑意倏然一僵,不明所以的看着老者,疑惑的确定道:“你方才,说什么?”她简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老者身形一颤,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声音亦是矮下了几分,但眼神却是十分的坚持,不负之前的唯诺之态。
“我不要来世的荣华,能否保吾儿,死后免除刑罚?!”
孟婆这下听了个清楚,停顿少顷,少女的面庞忽而掩嘴嗤笑一声。她看了看老者甚是坚定的神色,清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怜悯之色。孟婆的语气甚是凄然,“张三水,这里是阴曹地府,你以为是寺庙祠堂?人各有命,岂容谁人肆意更改。这世间从不规矩任何人做出原为之事,可做下了便要承担最终的后果。阳间或许刑罚会有所疏漏,但是这地府,都成了鬼,又到何处去求人通融呢?”她淡然一笑,挥手道:“莫要多言,放下执念,饮下汤水,好生投胎去罢!” 吾生传之擒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