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站在神鼎之前,微微仰着头,思绪万千。他发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一道声音随之在身后响起。
“你知道金蝉子用的是‘殒噬’之法?”
龙王没有回身,只略停顿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殒噬’之法违逆自身,可能会由于身体过度损耗而丢了性命,但是你没有出言阻止,却眼睁睁的看着金蝉子消耗自身,噬己之力,殒其精元,只为修这神鼎。为保你的南海……”蛟龙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疼痛之感灼伤了肺腑,随之化成一团怒火,从胸口喷薄而出,他厉声道:“若不是我与玄悟及时赶到,你就任其死在这神鼎之前!”
龙王猛然转身,衣摆随着那急速的旋转而微微掠起。他拧紧眉头,怒目相向。脸颊因为用力的咬合而微微的凸出。
蛟龙妖握紧双拳,青筋凸起。怒道:“你在意你的族人,却枉顾他人性命,难道,在你眼中,除了这南海,就没有什么能与之相较?!”
刚刚在怡心阁门口,他听见了龟丞相所说的‘殒噬’之法,才知晓原来金蝉子竟然差一点就为了神鼎耗尽了自身之力。蛟龙妖想到那日玄悟离开之后,自己在海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望向远处涧水河的方向。他知道金蝉子于自己有恩,他也并非是那知恩不报之人,只是……多年来,已然习惯了独自一人,自食其力,不愿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这如人饮水般的日子,造成了他自以为是,桀骜张狂的性格,只有将自己重重的包裹,才会远离伤害。但是,那个温润的男子,是第一个遵循自己意愿之人,放了自己,然后豁出性命只为堵住南海悠悠之口。震惊之余,蛟龙妖从来未像今次这样,庆幸自己没有与玄悟分开后就回了涧水河,不然,若不是他及时阻止……他不敢再想。
龙王不知蛟龙妖所经历的事情和此时的百转心思,见眼前之人虽有怒意,却掩饰不住面上痛苦之色。又想到那日蛟龙妖出现在这里之时那慌乱无措的神情,最后,当着众人,声称自己就是能修补神鼎的新龙之身时那份担当,便慢慢的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缓声道:“若你不到,我定不会让尊者继续下去。”龙王的声音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道:“虽为南海,亦不能牺牲无辜,金蝉子乃西方尊者,我怎能眼见他……”龙王闭了闭眼,似是回忆着什么,哑声道:“重蹈阿桀罗的覆辙。”
蛟龙妖身体一震,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盯着龙王。
龙王却显出了难得的温柔之色,他轻笑道:“你不会不记得,我曾向你提及过阿桀罗,你不是也,记得她的吗?”
幼时在龙宫,在侍女侍卫的窃窃私语中,曾听闻过这个名字。但真正清晰的记得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唯一一次龙王来看自己,只坐在一旁,许久不语,离开之时,方对自己低语道:“阿桀罗,她是你的母亲的名字。”乃至后来与龙王大打出手前,还用这个名字激起了龙王的怒火。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阿桀罗的事情么?”龙王柔声道:“你一直怨恨我,甚至怨恨阿桀罗,恨这南海,恨你的身份。”
蛟龙妖听罢心中酸楚,眼中湿意渐浓,这些年压制心中的屈辱齐齐涌出,他别开脸,不让龙王看见自己的样子。
龙王好似知晓他的意思,侧过身,不再看他,但还是继续说道:“阿桀罗,和她的族人,本是这南海之中最为尊贵的神侍,因这御海神鼎而生,终生侍奉神鼎,他们身体之中流着龙族之血,却非我族所出。为保证血统纯粹,只与同族之人结合,诞下之子也为神侍,且从幼时起,一生都要饮这鼎中之水。”
蛟龙妖转过脸,面露疑惑。“这鼎中之水,如此珍贵,关乎南海生死存亡,为何要供侍奉神鼎的神侍饮用?”
龙王低头不语,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在犹豫,许久,方无奈道:“因着这个疑问,便为这个神侍族,招来了杀身之祸。”
蛟龙妖觉得心脏被什么抓紧,连呼吸都显得微疼。他不敢确定自己的设想,却又不得不承认已存的现实。说到神侍,就会又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游走全身各处。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那么颤抖,方才问道:“你是说,他们……”
龙王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似是麻木了一般,字字清晰,难掩锥心之痛。“除了阿桀罗,全都死了。”
蛟龙妖张了张口,呆呆的愣在了原地,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停止了任何的思考。虽然心中已知结果,但真正听到还是如遭雷击一般,好一会儿,方才呐呐的开口道:“他们……是……为何……阿桀罗……又是……”他想问,他们为何而死,怎么会全都死了,那阿桀罗又为何会活下来,为何不去为族人报仇。可是此时他已然理不清,也道不明。
龙王看了他一眼,又面对着神鼎,仰着头,将一口气缓缓呼出,以减轻些心中疼痛之感。他声音低沉,说道:“父王在位,也有众多水族之人纷纷质疑,鼎中之水何等宝贵,怎容许神侍世世代代的饮用,这分明就是无视南海生死。它们请求父王,勒令神侍,不饮神鼎之水。父王无奈,虽然那神侍族人世世代代侍奉神鼎亦与世无争,但千百年来,神鼎安泰,若再分享这水,着实于理不合。遂传唤了神侍族人,想问出这饮水的原由,若是真有苦衷,亦可酌情处理。但是无论如何盘问,神侍终究不肯说明,众怒难平,父王只得暂时将神侍族人关押至水牢之中,只想一段时间后,再来处理。可仅仅数日,当父王再去水牢之时,所有的神侍已然死去,只除了阿桀罗……”
蛟龙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身体已然疼的麻木,他只静静的听着,眼前仿佛亲眼见到了当时的场景,族人的尸身堆满了水牢,状如无间地狱。
龙王却只兀自说着,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这许多年来的切肤之痛,想一下子到个干净。
“父王将阿桀罗送回了龙宫,隐瞒了她还活着的事,只对外宣城,神侍一族已无,平息了追问。但是阿桀罗却始终不肯说出那些日子所发生之事。她的族人全都死了,却只剩下她独自活了下来。直至父王退位,我登上龙王之位,本想能让阿桀罗可以慢慢淡忘此事,若她愿意,亦可成为这龙宫的主人,可是……”龙王用力的咽了咽,强压下哽咽之感。“我却不知,一直以来,慢慢学会忘记过去,展露笑容的她诞下孩子之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在这御海神鼎之前,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蛟龙妖此时泪水已然滑落却浑然不觉,声音也断断续续,颤声道:“真相……她说的真相……是……是什么……”
龙王低下头,以手覆面,泣不成声。他鼻音浓重,悠悠说道:“神侍一族,必要从降生之时就一直饮用鼎中之水,为的是,沾染这神鼎之气,神侍与生俱来带有龙灵之气,随着年龄的增长,灵气剧增,便需的汲取神鼎之气与之结合,这样的话,若有朝一日,神鼎需要,便要以一己之身,融入鼎中,修补其损。”
蛟龙妖悲痛欲绝道:“你是说……以身祭鼎?”
龙王缓缓拿下双手,毫不掩其涕泪横流之态,颤声道:“不错,他们就是这样,世世代代,皆是如此。那是一种使命,令神侍存在于世的的原由。”
蛟龙妖目眦尽裂,质问道:“他们,难道是要心甘情愿,去……祭鼎?”
“为了南海,神鼎不容有失,他们此法,亦是必然之举。”
“不曾后悔?”蛟龙妖仍不死心。
龙王强止泪水,道:“我亦这样问过,但是阿桀罗说,为了要延续这一使命,所以成年后的神侍皆要延续子嗣,有了子嗣的神侍,就要随时准备祭鼎,不曾怨怼。”
“这就是为何,他们只与自己族人结合的原由?”
“神侍族深知,这神鼎必须守护,舍得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是,谁都有选择生存的权利,神侍族人行此法却是无可厚非,若是与外族结合,为人父母者,谁会舍得自己的孩子成人之后去祭鼎?到了那时,神鼎若是有损,却有不愿为之者退却,那谁来为神鼎牺牲,护得整个南海存亡。”
蛟龙妖愤然道:“水族无知,竟然会为了这个原由囚禁了神侍,他们都不知道这南海世世代代的平安,全是由这些愿意奉献自身的神侍舍弃性命换来。眼见族人、亲子去祭鼎之时,可曾要求了南海回报分毫!”蛟龙妖目光如刀锋般犀利,寒意乍现,沉声道:“那么水牢中的那些神侍,为何而死?”
龙王默默的流下眼泪,仿佛触动了内心深处不愿名状的痛处,抖着声音道:“神侍若不饮那水,灵力便不会再增长,他们恐日后神鼎有恙,不能再有足够的灵力,便将所有人的灵力,全都给了阿桀罗。因为不知龙王何时会放他们出水牢,便是一人接一人……不断的将灵力耗尽,只愿……阿桀罗能撑到出了水牢那一日……再护得神鼎周全。”说道此处,龙王已然是语不成调。
蛟龙妖痛心疾首,双目充血,但语气却已透出疲惫,哑声道:“所以他们的死,也是为了御海神鼎,为了南海平安,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而阿桀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族人死在眼前,却那样隐忍的活了下来。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痛苦……她是如何忍受过来。”
龙王悲戚道:“我亦希望,能让她忘记过往,平安的生活下来,必竟所有人都以为神侍一族已无,也不会有人再以神鼎为借口来为难她。曾有一段时光,使得我都忘记了阿桀罗心中之痛,以为可以和她,好好的生活下去。但是,她虽有了孩子,生下之后,却还是,追随她的族人而去。直到那时,我才领悟,她终究还是无法忘记,她的族人是为何而死。她是在用自的方式报复,这逼死她族人的南海。”
蛟龙妖胸中压抑,多年来搁置在心底的疑问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道:“那她为何……为何……”她为何丢下我?
龙王此刻,才抬眼正视着他,无限悲凉又痛苦道:“她要你自由的生活,不再如她一般,被这神侍的身份,束缚一生。” 吾生传之擒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