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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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十二月
经理的视线离开我的履历表,抬起头。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油油亮亮。他很矮小,脸也只有巴掌大,脸颊深深凹了下去,但眼睛炯炯有神。眼尾有点下垂,却完全没有丝毫可爱的感觉,反而令人觉得他的猜疑心很重。
经理垂着嘴角,注视着我。缠人的视线扫遍了我的全身。
我浑身僵硬地坐在已经软趴趴的沙发上。发尾外翘的发型已经落伍了吗?我的眼影太浓了吗?毛衣、牛仔裤的打扮不适合眼前的场合吗?我放在腿上的双手握得更用力了。
“你以前是学校的老师?”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很高亢,甚至有点像女人。
我默默地点头,膝盖仍然在发抖。
“你一年多前就辞去了教职,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之后,在博多的茶馆当了半年的服务生,怎么突然想做这份工作?”
“我需要钱。”
“为了男人吗?”
我垂着眼睛。
“这种女人很常见。通常都是男人叫她们来这种地方工作。”
经理把履历表丢在桌上。履历表在玻璃板上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经理的身体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响起一阵皮革摩擦的声音。
我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的。”
经理嘲笑似的哼了一声:“通常都是先去酒店当酒家女,才会来这种地方。你的落差还真大,或者说做出的选择很极端。”
“我不擅长招呼客人……”
“我们这里也是服务业。”
经理离开了沙发的靠背,探出身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要把自己奉献给客人,让客人感到舒服,并不是做爱那么简单。我认为这是服务的极致,甚至引以为傲。你了解吗?我不希望你小看这份工作。当然,礼仪和服侍客人的方法学学就会了,但如果心态不对,就会把事情搞砸。”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的男人是这个吗?”经理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什么?”
“我问你他是不是在道上混的?”
“不,不是的,是老实人。”
“普通人吗?”
我点点头。
经理叹了一口气。
“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我不会骗你的。首先,要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所谓的小白脸吗?如果是混黑道的还另当别论,我劝你早一点和这种男人分手。这是为你着想。”
“不行。”
“什么?”
“我一定要做这份工作。”
经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那你把衣服脱下来。”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在……这里吗?”
“对啊。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商品价值。赶快脱吧,连内衣也要脱掉。”
经理努了努下巴。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双脚发软,赶紧用手扶着沙发。我站得直直的,经理的双眼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闭上眼睛,脱下毛衣。毛衣下是皱巴巴的衬衫,衬衫下面只有一件内衣。我把毛衣丢在沙发上,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衬衫的前胸。然而,我无法伸手去摸扣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呜咽。
“如果连脱衣服也觉得丢脸,要怎么做生意?来,赶快脱衣服,接下来,我还要教你很多事。”
我解开第一颗扣子,一阵风吹进了我的胸前。我又解开第二颗扣子,胸部露了出来,可以看到里面的内衣。
我感觉到动静,不由自主地把衣服拉紧。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张女人可怕的脸。经理拿着镜子,站在我面前。
“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嘴唇发抖,流着鼻水,眼睛都哭肿了,这副样子能看吗?你认为这种表情能够让客人满意吗?”
“但是,我……”
“不及格。”
经理放下镜子。
“这是我面试的方式。如果可以咬紧牙关,很有魄力地脱光身上的衣服,抬头挺胸,就是一百分。事实上,这种女孩子的确会成为店里的红牌。如果一直拖到最后,仍然哭着不肯脱的人也算及格。这种女孩子往往比较细腻,只要下点功夫,就会脱胎换骨。最糟糕的就是你这种不情不愿、最后才自暴自弃地脱衣服的人,通常会和客人发生摩擦,闹到警局。这是这一行最忌讳的事。像你这种原本当服务生,突然想投入这一行的女人太危险了,我无法录用你。”
经理把镜子放在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或许你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自尊心,但其实根本不行。如果你抱着半吊子的决心,只会给我们添麻烦。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请回吧。”
我哭着扣起衬衫的扣子,把毛衣穿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灰色外套,走向门口。
“给你一个忠告。”
我回头看着他。
“不要因为本店没有录用你,就去其他店。有些店打着‘欢迎无经验者’的名号,只要愿意陪客人上床就好,听到你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就会张开双手表示欢迎。但那种地方的客人,层次水平很差,不会把你当人看待。说得坦白一点,会把你用过即丢,最后让你身心受创。搞不好,会把你卖到新加坡。日本人通常可以卖到好价钱。”
经理撇着嘴。
“算你幸运,第一次就找到这家店。时下的土耳其浴女郎竞争很激烈,光是学技术就很辛苦。如果你没有充分的觉悟,就不要来这种地方。”
经理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
“这是你自己织的吗?”
“什么?”
“毛衣,你身上的毛衣。”
“对。”
“你的手真灵巧。”
“没有啦……谢、谢谢你。”
“就这样,你回去吧。”
我转身面对经理,双手放在前面,鞠了一躬,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那幢建筑物,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圣诞音乐。傍晚时分干爽的风吹在流汗的身体上冷冷的。我穿上外套。由于是男式外套,可以遮住屁股,感觉很温暖。
这时,棒状灯管围起的广告牌突然亮了起来,“白夜土耳其浴”的文字浮现在暮色中。其他店的霓虹灯也像收到暗号似的纷纷亮了起来,原本冷清的小巷顿时变成一个灿烂的世界。客人模样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单行道的标识映入眼帘。旁边的电线杆上贴着川岛性病医院的珐琅广告牌。不远的地方,竖了一块新店开张,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广告牌,还写着“欢迎无经验者”。“白夜土耳其浴”根本没有张贴招募土耳其浴女郎的告示。要不要去“欢迎无经验者”的店试试看?
“我……不要。”我低着头,走了起来。
走到名为国体道路的大马路上,听到堵车的噪声,忍不住抬起头,“呼”一声吐了口气。
学生时代,曾经有好几次和同学来过中洲看电影、在咖啡厅聊天,但从来没有踏入过国体道路南侧这一带名为“南新地”的地方。
我沿着国体道路往博多车站的方向走去。一个年轻女人从前方走来,身上穿着昂贵的毛皮大衣,肩上背着LV的皮包。走路时,染成褐色的长发也随之飘动着。迈着大步的脚上穿着红色高跟鞋,车子的车前灯像在她身后为她打灯光。我和她擦身而过后,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背影。她大大方方走进我刚才走出来的小路。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了昏暗的房间。彻也还没有回家。我拉开客厅的电灯开关,冷冷的灯光照着两坪多的房间。门旁的洗碗池里放着装拉面的面碗和单柄锅。面碗里剩着汤汁,单柄锅里还有一些面屑。
我把汤汁倒掉,把洗洁精倒在海绵上,洗完面碗和锅,用干布把水擦干后,把红通通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木板房间内散落了许多稿纸。我蹲了下来,拿起一页稿纸。“我想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如此开头的文章写到第五行就中断了,空白处用铅笔胡乱写了很多×。其他的稿纸也大同小异。我把稿纸捡了起来,客厅的窗户发出声响,窗帘的角落飘动着。我拿着稿纸,走进榻榻米的客厅。客厅里有一个壁橱,但拉门上满是污垢,还裂了一块,然而这个又冷又小的家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处。
我用手拨开窗帘,发现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吹散了放在桌炉上的稿纸。我关上窗户,转动螺丝锁。每转动一次,窗户就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窗外是一片杂木林,如今被漆黑包围。对面是一家幼儿园,白天的时候,小孩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把稿纸整理好,正要放在桌炉上时,门铃响了。我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到门外的人影。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冈野。”一个很有精神的年轻声音回答道。
我急忙打开门。
冈野健夫可能刚下班,还穿着西装,手上拎着公文包。高大的身体穿米色的大衣,很好看。他一看到我,便露出笑容。
“嗨!你在干吗?穿得这么漂亮,准备出门吗?”
我摇了摇头:“我刚回来。”
“八女川呢?”
“今天不是要聚会吗?”
“今天并没有同好的聚会啊。”
“是吗……”
一阵沉默。
“啊,请进。我想他应该快回来了。”
冈野健夫瞥了一眼手表,说:“好啊,今天的天气真冷。”
他脱下鞋子,进了房间。
我插上桌炉的插头。
“请吧。”
“那我就失礼了。”冈野健夫坐进桌炉里。
我用水壶装水后开始烧水,这才脱下外套,折好,放在客厅的角落。
“我马上就来泡茶。”
“你不用客气。”
冈野健夫拿起刚才还吹落一地的稿纸,看着最上面那一页稿纸。他翻了一下,才瞥了第二页一眼,手就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叠稿纸放回原位。
他抬起头,露出笑容:“他还在写吗?”
“……是啊。”
“好像并不顺利。”冈野健夫看着稿纸。
“他很努力。”
“听说他辞掉工作,要专心写作,生活费都靠你吗?”
我点点头。
笑容从冈野健夫的脸上消失了。
“或许不关我的事,但我觉得你不应该太迁就他,不仅对他不好,你也……”
冈野健夫注视着我的脸。他的眼神十分锐利,微微偏着头。
“刚才你说你才回家,是去哪里?”
“呃……是去面试。”
“什么工作?如果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
我移开视线。
冈野健夫离开桌炉,走了过来。
我把头别到一旁。
冈野健夫站在我的面前。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松子小姐,你该不会想去做一些奇怪的工作吧。”
我想回答说“不是”,却说不出口。
冈野健夫叹着气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去酒店陪酒吗?”
“不是……”我低下头,觉得脸颊红了起来。
“你该不会打算去……土耳其浴那种地方吧?”
“但这份工作可以赚很多钱。”
“太荒唐了!”
听到冈野健夫的怒斥,我吓得瑟缩起来。
“你知道土耳其浴是什么地方吗?”
“那家店很正规,我去面试后,经理把我刷了下来,但我明天打算再去一次。那里的经理很可靠,我想,我在那里应该没问题……”
冈野健夫摇着头。
“你太天真了,竟然会相信这种人的话。”
“但是……”
“他是不是说其他店的坏话?是不是说幸亏你去了他的店,如果你去其他店,就会被卖到国外。”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冈野健夫。
“我就知道。听我说,这是为了不让你去其他店所采取的战术。他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还会再去。当你回家考虑后再度主动上门,就代表已经下了决心,会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八女川叫你去做这种工作吗?”
我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睛。
冈野健夫咋了一下舌头。
“八女川也真让人伤脑筋,你最好和他分手。你很聪明,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老实说,他已经……”
“我怎么了?”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彻也站在门口。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交叉着,双手插在我买给他的黑色外套口袋里。中分的头发发长及肩,狭窄的额头下,那双像少年般的眼睛愉快地笑着。可爱的虎牙从他红色的嘴唇下露了出来。
冈野健夫红着脸,右手伸向领结,刚抓了一下,又很快放下来。
“不,没事。我在等你。”
“真的吗?你们不是在开我的公审大会吗?”
彻也倚靠在敞开的门旁,瞪着冈野健夫。
“你回来了。”我搓着双手说道。彻也脱下鞋子,走进房间。我向后退,彻也大步走了过去,突然伸手抱住我。
“彻也,冈野先生在这里,不要这样……”
我的嘴被彻也堵住了。他的嘴唇好冷,有一股酒精的味道。我被他紧抱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彻也疯狂地渴求着我的嘴唇,我终于放弃般闭上眼睛。
“八女川,那我先告辞了。”
远远传来冈野健夫的声音。我在心里呐喊,不要走。
彻也的嘴唇离开了我。我从束缚中获得解放,腿一软,蹲在地上。
“菅野兄,这就要回去了吗?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彻也语带开朗地说。
“我只是来了解你写稿的情况,因为你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
“喂,松子,有没有听到?菅野兄说我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彻也笑着拍手:“但看到我完全没有进展,你应该放心了吧?”
“没这回事。”
“别骗人了。”彻也的声音变得低沉。
一阵沉默。
彻也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他像是心情愉悦的幼儿般拍着手,轮流看着我和冈野健夫的脸。
“干吗?为什么你们的脸色这么难看?菅野兄,多坐一会儿。我们来聊天吧,就像以前那样。”
“下次再说吧。”
“啊,对哦,菅野兄,你太太还在家里等你。喂,松子,你可不能因为菅野兄长得帅就爱上他。”彻也虽然带着笑容,眼神却很阴险。
我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彻也看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冷笑了一声,靠在墙上,低着头,发出鼾声。
“八女川醉得很厉害。松子小姐,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冈野健夫用真挚的眼神凝望着我。
请你留下。我在心里大叫,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没关系”。
“他不喝酒的时候很文静……越是懦弱的人,喝醉酒的时候越麻烦。”冈野健夫叹了一口气,“我改天再来。我刚才说的事,请你考虑一下。”说完,冈野健夫就离开了。
门关闭的同时,彻也的鼾声也停止了。他抬起头,看着冈野健夫离去的门口。
“去,自以为是……”
“彻也,你又装睡。”
“他刚才说什么?”
“没事啊。”
彻也的两脚拼命敲着地板:“怎么可能没说什么!别把我当小孩子!”
“是工作的事!”
彻也默然不语地抬头看着我。
“我今天去了那家店,经理帮我面试……”
彻也低下头,“你告诉他了吗?”
“因为他问我。”
“……他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我含糊其词,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没这回事。”
“反正他那种人不会了解的。”
“不了解什么?”
彻也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嘴里喃喃自语着。即使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答。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环视狭小的房间。瓦斯炉上的火仍然开着,水壶口冒着热气,盖子发出嗒嗒的声音。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有东西挡住了我的视野。彻也的背影走了过去。随着咔嗒一声,开水沸腾的声音消失了,彻也把火熄了。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彻也背对着我问道。
“彻也……对方没有录用我,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彻也转头看我。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所以你就回来了吗?”
“因为……”
一记耳光。我倒在地上,趴在榻榻米上,只看到地面和彻也的脚尖。他的大拇指从袜子里伸了出来。要记得帮他缝,这个想法顿时浮现在我脑海。
“明天,你会去其他店吧?”彻也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他。
“我还是不想……在那种店里上班。”
彻也蹲了下来。他带着笑容,抚摸着我的头。
“怎么了?昨天,你自己说要去的,不是吗?”彻也抓住我的头发,“是不是冈野……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
彻也的声音变得狰狞。
“没有,冈野先生只是担心我和你的事。不要!”我的头被压在地上,“彻也,求求你,不要……”
彻也的手放开了。
我用双手把身体撑了起来。我的头发垂在前面,挡住了视线。
“他一边上班,一边写作,是个半吊子的家伙。我把自己献给了文学,不要把我们相提并论。”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
“你开始袒护冈野,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
彻也停了下来。
一阵不祥的寂静。
“你是不是和冈野上床了?”
我拼命地摇着头。
“我知道了,你谎称今天去面试,其实是和冈野幽会。对不对?他妈的,大家都把我当傻瓜!都在嘲笑我!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大惊失色,拨开头发。彻也的手已经伸向水壶。
“彻也,不行,不能拿!”
彻也惨叫一声,握着把手的手弹了起来。水壶被抛向空中,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盖子飞了出去。沸腾的热水像有生命般喷了出来。我双手掩面,尖叫起来。一阵金属声,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我慢慢将手从脸上移开。眼前冒着热气,水壶倒在地上。彻也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右手,呻吟着:“好痛,好痛呀!”
“彻也!”我正想冲出去,脚底一阵剧痛。我叫了起来。原来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开水。我差一点跌倒,但勉强用手扶着墙壁站稳了。热水渗进袜子,烫到脚底的肉。我咬紧牙关,坐在彻也的身旁。彻也仍然蹲在原地,弯着腰,不停地呻吟着。我抓着彻也的右手,试图打开他的手掌。彻也甩开我的手,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我。我也回瞪着他。
“把手给我看看。”
“不要,都怪你。”
“别说了,给我看看!”
听到我加强了语气,彻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右手。他的表情好像在怄气的小孩。
他的手掌红红的,但只是抓到水壶时被烫伤而已,并没有被热水烫到。
“最好用冷水冷却,等一下我再帮你搽点油。”
“我不要搽油,黏黏的。”
“反正先要冷却。”
我扶着彻也站了起来,走到洗碗池前。
“小心不要踩到热水。刚才我不小心踩到了。”
彻也转头看着我。
“没事,我没事。来,把右手伸出来。”
我打开水龙头,把彻也的手掌放在流动的自来水下。
“松子,好痛。我的手,我的手……”
“忍耐一下。你是男生啊。”
停顿了一下。
“我不是男生,是男人。”
“对哦,彻也已经是男人了。”
彻也低着头,肩膀抖动着,转过头,他的眼眶湿湿的。彻也不知道叫着什么,跪了下来。他用手抱着我的腰,用湿湿的手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泣不成声。隔着衣服,可以感受到他的呜咽。
“彻也……你怎么了?”
“松子,你为什么这么温柔?”
“……你在说什么?”
“我这种男人不是很过分吗?既没有才华,会对你动粗,又不去工作,根本不值得你对我好,我根本就是像蝼蚁一样的男人,你总是……”
我无言以对。在一股冲动下,用力抱着彻也的头。把脸颊贴在他那头散发着小孩子味道的头发上。
“彻也,你真是傻瓜。”我喜极而泣。彻也了解我,这样就够了。
“松子,你不要抛弃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怎么可能抛弃你?”
“真的吗?”
“真的。彻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用担心。”
我忘了关水龙头,自来水不停流着。我用全身感受着彻也,看着流水。
彻也发出均匀的呼吸。我让彻也躺了下来,用洗碗池旁的擦手毛巾浸湿后,包住彻也的右手。彻也熟睡的脸庞扭曲了一下,但并没有醒来,然后,我用抹布擦干洒在地上的热水。热水已经变冷,我洗完抹布,才把水龙头关起来。水声消失了,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壁橱里拿出被子,铺在榻榻米上。我身体的痕迹成了茶色的污渍,留在泛黄的床单上。我从身后伸进彻也的腋下,在榻榻米上拖行,让他躺在被子上后,盖上毛毯。彻也的眼睛周围闪着泪光,口水从他张开的嘴角无力地流了下来。我用手指擦去彻也的泪水,亲吻了他的嘴唇,然后站了起来。检查了一下钱包里的钱,我穿上彻也的外套,走出家门。
公寓附近的马路几乎都没有整修,走了几步,就踩到了小石子,一阵剧痛从右脚底直冲脑门。我疼痛难耐地在街灯下停下脚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穿着橡胶夹脚鞋,难怪这么不好走。我用手摸着脚底。抬头一看,一群飞虫聚集在白色路灯周围。这么寒冷的夜晚,仍然有飞虫。
疼痛仍然没有消除。我吐了一口气,再度跑了起来。
在距离公寓五分钟的地方,有一个岔道口。栅栏已经降落,警铃响起。红色的警示灯随即开始闪烁。四节车厢的电车慢慢加速,经过眼前。车厢内的光线溢了出来,可以清楚看到抓着吊环的乘客所戴的领带图案。电车经过后,四周再度暗了下来。警铃停了,栅栏升了起来。走过岔道口,有一个药店。药店门口有一部红色电话。我在红色电话前停了下来,一个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中年男子正在打电话。他涨红着脸,对着电话咆哮,突然挂了电话,对着电话骂了一句“王八蛋”后,转头看着我,嘴角露出卑微的笑容。
“啊,我打完了,请用,请用。”男人的视线看着我的脚,“你住在这附近吗?这样穿会不会冷?”男人用熟络的语气问道。
我瞪着男人。
男人撇着嘴。
“瞪什么瞪?小心嫁不出去。”男人悻悻然地撂下这句话,步履蹒跚地走向车站的方向。
男人的身影走过街角后,我拿起电话,从钱包里拿出十日元硬币,投了两枚。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枚。
我在嘴里默念着电话号码,慢慢地按下按键。
铃声响了五次后,我听到“咔嗒”的声音。
“喂,这里是川尻家。”熟悉的声音令我喘不过气来。
“爸爸……”
电话的那一头安静下来。
“姐姐吗?”
“……纪夫吗?”
“果然是你,事到如今,为什么……”
早知道就不打这通电话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彻也熟睡的脸庞。我吸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见个面?”
再度陷入寂静。
“纪夫?”
“见了面能怎么样?”
“我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拜托你。”
再度的沉默。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也没关系。在佐贺车站见面怎么样?”
“不行。你到这里来,可能被附近的人看到。我去你那里。你现在在哪里?”
“博多的……”
“你说哪里?”纪夫提高了嗓门。
“盘井屋的屋顶,可以吗?”
“你怎么选这么奇怪的地方。算了,明天是星期六,我下午两点左右可以到。”
“我知道了。”
“那我挂了。”
“等一下……爸爸好吗?”
我听到纪夫的呼吸声。
“你怎么不问久美的事?”
“久美怎么了?”
“见面再说吧。还有老爸的事也一样。”
电话挂断了。
走回公寓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吐出的气都是白色的。右脚的脚底阵阵抽痛,脚尖冻僵了,完全没有感觉,但我并不是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发抖。
回到公寓,一打开门,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彻也背对着门口,在被子上盘腿而坐。
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彻也,对不起,我去车站前打电话……彻也?”
彻也一动也不动。
我慌忙走进屋里,忍着右脚的剧痛,跑向彻也。
彻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掌。手掌上浮现出紫红色的斑驳图案。
“会痛吗?”
即使我问,彻也也不回答。
“怎么了?我没告诉你,就出门了,你生气了吗?”
“松子。”彻也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掌,静静地说,“你回家去吧。”
他的声音平静得令我感到害怕。我吸了一口气,看着彻也。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说?”
“松子,你和我在一起会完蛋,会完蛋的。”
彻也抬起头。他的眼白又红又浊,对我露出笑容,“我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
“已经够了。”说着,他再度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不禁感到害怕,上前抱着彻也。我用力抱着他,否则我担心他会消失不见。
彻也依然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即使我抱着他,他也没有回抱我。
“你怎么了?彻也!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办法。拜托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拜托你……”我哭着央求彻也。
彻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发现我和彻也在同一床被子里相拥而睡。好温暖,好想这样一直睡下去。正当我再度闭上眼睛时,想起了和纪夫的约定。我伸手拿起时钟一看,发现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我慌忙准备起床时,彻也的手伸了过来,搂着我的身体,抓住我的乳房。正当彻也想爬到我身上时,我在他耳边轻声嗫嚅:“对不起,彻也……我要去面试。我昨天不是去打电话了吗?”
彻也很难得放弃了,立刻松开手,闭上眼睛,再度钻进被子。
我为自己对彻也说谎感到良心不安。下床后,便开始打扮,准备出门。
一踏进盘井屋的屋顶,我立刻后悔起来。我忘了每到星期六下午,这里就成为上班族和粉领族下班后的约会地点。我不敢正视那些身穿流行服装,和男朋友谈笑风生的同龄女人。至于我,身上仍然穿着彻也的旧外套。
我站在铁丝网前,避开情人们的卿卿我我。半年前,我也曾经来过这里,但如今已经没有迷你新干线的轨道,原本是商店的地方放置了自动贩卖机,只有眼前的银色福冈大楼依然没变。
“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纪夫穿着黑色毛衣,灰色西装。我已经半年没见到他了,他原本瘦削的脸颊丰腴起来,甚至颇有威严,但他的双眼失去了以往的快活。
“好久不见。”我笑得很僵硬。
“有话就快说吧。”纪夫板着脸说。
“我想向你借点钱。”
纪夫把头转到一旁,哼了一声。
“我缺钱,不管多少都可以。”
“你也算是女人,不怕赚不到钱吧。”
“纪夫!”
“不要这么大声。”
“我……去了土耳其浴店。”
纪夫惊讶地看着我。
“没有被录取,对方说我不适合。”
纪夫轻轻地叹了口气:“外套是男人的吧?”
我点点头。
“你们同居吗?”
我又点了点头。
纪夫看了一下四周,“黑道吗?”
“不是,是未来的作家,很有才华。”
纪夫哼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好了,轮到我说了。”纪夫转向正面,“爸爸死了。在你离家出走三个月后,一个天气闷热的早晨,他昏倒在厕所,之后就没有醒过来,是脑溢血。”
“不会吧……”
“还有久美。”
“久美也死了吗?”
“你对久美做了什么?从那之后,她的脑筋就出了问题,听医生说,是因为受了精神打击。不,不光是久美,妈也突然变老了……我也是!”纪夫用拳头敲着铁丝网,“结果,把弟弟找出来,竟然是借钱。”纪夫撇着嘴。
“我要结婚了。”纪夫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对方也了解久美的情况,愿意同住。姐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
“希望你不要再进那个家门。姐姐,你已经破坏了那个家。你应该无法想象那件事之后,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很认真地考虑过要离开大野岛。可以说,爸爸就是因此而死的。现在,我要重新组织一个家庭,所以不希望你来搅局。”
“搅局……”
“我想说的就这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妈妈也不对你抱有任何希望,当作你已经死了。事到如今,不要再折磨她了。”
“等一下。”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即使陈尸街头也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纪夫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他把信封塞到我的手里,“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瓜葛。”纪夫说完,转身离去。
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五张一万日元。
回到公寓,彻也不在家。
被子还铺在地上,但他写到一半的稿纸不见了。我想起来了,星期六晚上,他都会和写作同好聚会。
我蜷缩在黑漆漆的房间角落,外套也没脱,茫然看着排在面前的五张一万日元。
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我最爱的父亲死了。即使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无法涌现悲伤的感情。我并非没有受到打击,但却和听到哪一个国家的总统遭到暗杀的新闻时,所感受到的冲击差不多。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父亲的脸庞,微笑的父亲、生气的父亲、温柔的父亲。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悲伤”。
时钟的秒针声音格外刺耳。抬头一看,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彻也怎么这么晚……)
我发现外面在下雨,雨声很大。
白天的天气那么好。
“啊……雨伞。”我站了起来,没有把一万日元纸钞收好。彻也一定在车站等我。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门铃响了。
“彻也,对不起,我正打算去接你……”
打开门一看,发现站在那里的是冈野健夫。他手上拿着撑开的雨伞,头发却被淋湿了,纠结在一起。颤抖的红色嘴唇吐着白气,脚上都是泥水。
“彻也还没有回来。”
冈野健夫的脸扭成一团,脸颊痉挛着。
“松子小姐……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八女川……”
“啊……”
“总之,你跟我来,赶快!”
我穿上鞋子,拿起雨伞,走出房间。
“在车站……车站……”
冈野健夫带着哭腔重复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拿着雨伞跑了起来。地上的泥泞害我差一点跌倒,冈野健夫拉了我一把。他抱着我的肩膀,我又再度跑了起来。
路面变成了柏油路,我看到岔道口了。许多人聚集在那里,夜空下绽放着许多伞花。
我冲了进去。“妈的,推什么推!”有人骂道。
“请让一下,我们认识这个人。”冈野健夫叫道。
人群让出一条路。我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一刹那,我突然来到一个空荡荡的空间。有好几名警官,都穿着黑色雨衣。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所有人都转头看着我,我停下脚步。
“我们认识这个人!”冈野健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警官们面面相觑。
我迈步向前,眼睛情不自禁地被地面吸引。
我看到了彻也的脸。我只看到他的脸。头部以下被埋进了柏油路下。雨点无情地打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原本坐着的警官站了起来,张开双手,挡住我的去路。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警官五官十分严肃。
“不要看!”有人用力把我拉开。我身不由己地离开了那里,人群中的每个人都看着我。
“松子小姐……”
冈野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泪水从他红着的双眼中流了下来。冈野健夫抱着我,雨水打在头上的雨伞上,听起来格外冷漠。
回头一看,身穿雨衣的人围着彻也的脸。一个人用照相机对着地面拍摄。闪光灯亮了一下。在撕裂黑夜的一闪中,我似乎看到了彻也。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
远处传来冈野健夫的声音。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