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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小提琴的少女
我乘船到香港,经过汕头,海关人员来检查。那人员查到我的房间,和我握手,口称“久仰”“难得”。他并不检查,却和我谈诗说画,谈得非常起劲。隔壁房间的客人和茶房们挤进来看,还道是查出了禁品,正在捉人了。海关人员辞去之后,邻室的客人方知道我的姓名,大家耳语,像看新娘一般到门边来偷看我。茶房们亦窃窃私语,可惜讲的闽南话我一句也不懂。
挤进来看的人群中,有一个垂髫女郎,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脸圆圆的,眼睛很大,盯着我炯炯发光。海关人员走后,此人也就不见了。开船,吃夜饭之后,我独坐房舱中(我的房两铺,但客人少,对铺空着,我独占一房)看当日的《星岛日报》。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正是那个大眼睛女郎。她忸怩地说:“我是先生的读者,先生的文集、画集我都读过。景仰多年,今日得在船中见到,真是大幸,所以特来拜访。打扰了!”一口国音,正确清脆,十足表示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我留她坐,问她姓名籍贯,以及往何处去。她告诉我姓Y,是W城人,某专科学校毕业,随她姐姐乘船到香港去谋事,就住在我的隔壁房中。接着她就问我《丰子恺漫画集》中的阿宝、瞻瞻、软软(我的子女,现在都比她大了)的近况,又慰问我在大后方十年避寇的辛苦。足证她的确都读过我的书,知道得很清楚。我发现她在听我答话的时候,常常忽然把大眼睛沉下,双眉颦蹙了,忽然又强颜作笑,和我应酬。我心中猜疑:这个人恐有难言之恸。
忽然,她严肃地站起来,郑重地启请:“丰老先生,我有一个大疑问要请教,不知先生肯不肯教我?”说着,两滴眼泪突然从两只大眼睛里滚出,在莲花瓣似的腮上画了两条垂直线,在电灯下闪闪发光。这是丹青所画不出的一个情景,突如其来,使我狼狈周章。我立刻诚恳地回答她:“什么疑问?凡是我所知道的,一定回答你,你说吧。”她说:“先生,世间到底有没有‘纯洁的恋爱’?”我说:“你所谓‘纯洁’,是什么意思?”她断然地说:“永不结婚。”我呆住了,心中十分惊奇。后来我说:“有是有的,不过很少很少。西洋古代曾经有一位大哲学家柏拉图,提倡这种恋爱,Platonic love(柏拉图式的爱),但我没有见到过实例。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她凄凉地说:“啊,你没有见到过?那么,世间所谓‘纯洁的恋爱’,都是骗人!都是骗我们女人!啊,我上当了!”她竟在我房中呜咽地哭起来。
我更是狼狈周章了。等她哭过一阵,我正色地说:“你不必伤心,说不定你所遇到的确是柏拉图恋爱主义者。我所见狭小,岂能确定你是受骗呢?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对我说,也许我能慰藉你。”因了我的催促和探诱,她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把她的恋爱故事告诉我。原来是这样的一回事!
她出身于书香人家,她的父亲是当地很有名的文人,她从小爱好文艺,尤其是诗词。她今年十九岁半,性格十分天真,近于儿童。她憧憬于诗词文艺中所描写的人生的“美”与“光明”,而不知道又不相信人生还有“丑”与“黑暗”的一面。她只喜欢唯美的浪漫主义,而不喜欢暴露的写实主义。她注意灵的要求,而看轻肉的要求。我猜想,养成她这种性情的,半由于心理,即文艺诗词的感染,而半由于生理,即根本没有结婚的要求,亦即没有性欲。古人说“食、色,性也”,“没有性欲”这句话似乎不通,除非是残疾的人,况且她的体格很好,年龄也已及笄,我岂可这样武断呢?但我相信“性欲升华”之说,而且,见过许多实例(历史上独身的伟人不少),故我料她的性欲已经升华,因而在世间追求“纯洁的恋爱”。据她说,她和她的姐姐很亲,大家抱独身主义,本来不再需要异性的爱。但因她迷信了“纯洁的恋爱”,觉得除姐姐以外,再有一个异性纯洁的爱人,更可增加她的人生“美”与“光明”。
于是,她的恋爱故事发生了。她的一个男同学追求她,起初她拒绝,后来因为合演话剧的关系,渐渐稔熟起来。那男同学就向她献种种殷勤,也非常的真诚。据说,他是住校的,她是通学,每天回家吃午饭的,而他每天到半路上接她两次,送她两次,风雨无阻。她说:“教我怎么不感动呢?”但她很审慎,终未明白表示“爱”他,因此,他失望、绝食、生病了。别的同学来劝说,大家恨她太忍心。她逼不得已,同时真心感动,便到病床前去慰问,并且明白表示了“我爱你”,但附带一个条件:“纯洁的爱,永不结婚。”男的一口答允,病就好了。她说,从此以后,她的确过了两个月的“美”的“光明”的恋爱生活。但是两个月后,男的便隐隐地同她计划结婚了,屡次向她宣传“结婚的神圣”,解说“天下没有不结婚的恋爱”之理,抨击“独身主义”的不人道。她愤愤地对我说:“到此我才知道受骗呀!”她又哭了,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一个傻孩子!”我想,“这天真烂漫而奇特的女孩子,真是难得!”
她个性很强,决心和他分手,但因长时间的旅伴和感情的夹缠,便未突然一刀两断。她就拖延,想用拖延来冲淡两个人的爱情,然后便于分手。她说:“这拖延的几星期,是我最苦痛的时间。”但男的只管紧紧地追求,死不放松,她急傻了。幸而她已毕业,就写了一封绝交信寄他,突然离开W城,投奔在远方当教师的姐姐。至今已将一年。幸而那男子没有继续来追她,并且,传闻他已另有爱人。因此,她也放心了。但她还有疑心,常常怀疑:世间究竟有没有“永不结婚的恋爱”?因此不怕唐突,来“请教”萍水相逢的我。她恭维我说:“丰老先生,你是孩子们心灵的理解者、润泽者、爱护者,唯有你能够医好我心头的创伤。”我听了又很周章。我虽然曾经写过许多关于儿童生活的文和书,但不曾研究过柏拉图式的恋爱,对眼前这个痴疑天真的少女的特殊的恋爱问题,实在无法解答。我只劝她:“你爱你的姐姐。你用功研究你的学问,倘是喜欢音乐的话,你最好研究音乐,因为音乐最能医疗心的创伤。”她破涕为笑,说:“我正在学小提琴,已经学到(《霍曼》)第二册了。”我说:“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不必再找理想的爱人,你就嫁给小提琴吧!”她欢喜信受,笑容满面地向我告辞。 此生多欢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