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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因缘之:爱

大剑 九指书魔 5549 2021-04-06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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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阴县城里四处张贴着戏报,梁家班开大戏,演出徐渭的《四声猿》。

  戏台搭在一株大槐树下,周围是一片小广场,正戏已开,百姓来得人山人海,听起来反响却不甚热烈。顾思衣在人群里观察着,喃喃道:“如今世道太平,百姓想听些喜庆的,四声猿太苦了。”

  梁伯龙摇头道:“人心总是苦的,是这班底功力弗佳,缺个好旦,未能唱动人心哉。”

  顾思衣笑道:“瞧你,人家冒你的名头演戏,都演到家门了,你倒替他们着想起来。”梁伯龙笑道:“咿也,只吾姓梁,弗许别人姓梁哉?况且都弗容易哉。”

  正笑着,百姓一片哗然,纷纷往南拥,不知出什么事了。梁顾二人原不想动,被人潮一拥,也便走了起来,怕被冲散,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南街上铜锣声响,一队官差在街口走过。

  镇上民风纯朴,很少发生案件,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二人随着人群出了街口,踮脚看时,梁伯龙脸色骤然一变:“官差进的是张元忭的家!”两人对视一眼,急往前拥。

  忽然,张家院门一开,里面有两个仆人慌张跑出,奔的是不同方向。

  两人越发感觉不好,挤了好半天,眼见到了近前,那两个仆人又从不同方向赶回来,一个牵着马,一个捧着鞭炮,牵马的等在门楼外,捧鞭炮的进了院不大功夫,就拿根杆子挑出大门,吡吡啪啪放起来,跟着里面一阵笑声,张元忭十字披红,从门楼出来上了马,官差们也鱼贯而出,在两边开着道,顺原路往回来。

  张家仆人在后面跟着,喜气洋洋,有人喊着问:“中了个啥?”他们笑喊:“第一名!状元!状元!”

  队伍在梁顾二人身前经过,二人如梦初醒,也都向马上热烈招手祝贺,张元忭左右拱手相谢,因在马上较高,目光在远处,人声嘈杂,对近处的二人反无所觉,一走而过。

  顾思衣高高兴兴地看了好半天,直到队伍转过街奔县衙去了,这才回过头来,笑道:“敢情是这等好事!真没想到!”

  梁伯龙脸上也笑着,只是稍有些僵硬。顾思衣忙道:“人多又乱,他没瞧见咱们,你可别多想。”梁伯龙笑道:“怎么会呢。张公子弗是那样人哉。”顾思衣明白他当初十年读书十年守孝,功名未就,因此走上了戏行,如今看着对自己十分崇敬的小友都登科做了状元,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心想劝慰,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梁伯龙也读懂了她的表情,拉着她的手又紧握了一握,笑道:“放心哉,写了这么多,唱了这么多,人生如戏四字,小儿都懂,难道吾还看弗开哉?来,吾们回家备一份礼物,晚上到张家喝喜酒!”

  顾思衣笑道:“你也该去牢里探探徐先生,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梁伯龙道:“咿也!还是侬想得周道!”

  徐渭的房间是独立的,一丈见方,北墙有扇铁窗,窗下地面铺草成床,靠东墙有张木桌,上摆笔墨纸砚。

  牢房很破旧,多处墙皮脱落,给人一种很容易能挖开逃走的感觉。

  徐党的全面败溃,并没有使这位曾经的东南第一军师的牢狱生活改善起来,他,更像是被官方遗忘了。

  但民间没有忘记。

  人是有情有义的,也是趋财向利的。

  徐渭号称十绝,能卖钱的,就是书和画,这两样东西让他的牢狱生活不致寂寞,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看起来像朋友的朋友。

  现在,桌上砚台干着,落了一层灰,他歪在草床一角,左肘支身半躺着搂住马桶,右手仿佛敲鼓般拍着马桶盖子,发出“梆、梆”的声响。

  梁伯龙一下阶就听到这声音。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给禁卒,禁卒知趣走开。

  他来到徐渭这屋的栅栏前,笑问道:“调子打得弗错哉。怎么,又在写戏?”

  徐渭的黑眼袋兜起来:“世无知己,当于百代后求知己。书画悦目无用,还是戏最高。”

  梁伯龙放下篮子,笑道:“吾弗算一个知己哉?”

  徐渭道:“你么,勉强算知音,比那些个索书画的强些有限。”梁伯龙哈哈笑着,盘坐在地上,把酒食从栅栏缝里一样样递进去,问:“怎么,知音与知己弗同哉?”

  徐渭道:“知音勉强可以说说话,知己则不必说话。”

  梁伯龙手伸进栅栏给他斟着酒,道:“勿讲笑了,喝酒喝酒。”

  徐渭放下马桶,爬过来坐下,抄杯喝了一口。梁伯龙笑道:“终于说对一句话,可以做侬的知己了。”徐渭哼了一声,酒杯前递。梁伯龙笑道:“是是。说出口来,就又变成知音了。”给他满着酒,口里道:“元忭高中了。”

  酒满,徐渭没喝,看着他。梁伯龙道:“状元。刚才的事体。”

  徐渭静在那。

  梁伯龙道:“知这消息,很让吾感慨。替悝高兴是真,心里,也真有点难过哉。”

  徐渭把酒递出栅栏。梁伯龙看看酒,歪头笑了,接过一饮而尽。徐渭道:“莫说是你,我也没跳出这圈子来。”梁伯龙:“侬?怎么会哉?”徐渭道:“他趁心则他欢喜,你我不如意,则烦恼生,人生在世,纵然功名利禄都抛下,还要贪一个生字。有一生字,则烦恼生生不息,所以抛下的都是一时,都是假的。”

  梁伯龙道:“人谁弗在生?在生岂能弗贪生?”

  徐渭道:“我。”

  梁伯龙一时没听明白。

  徐渭道:“我是受过很多刑,不过有些重伤是我自己弄的,以前和你说,你们都不信,以为我是受了狱卒逼迫不敢直言,其实是真的。”

  梁伯龙眼睛惊得睁大:“弗是徐党迫害?”徐渭道:“不是。是我自己痛苦得想死。”梁伯龙道:“怎可能哉?”徐渭叹道:“所以说,你不是我的知己。”探臂出栅,从他手中拿过杯子,自己斟酒。

  梁伯龙直愣半晌,头垂下来:“吾懂。关在这个地方,谁能弗被逼疯?”他手抓栏杆,抬头望着阴黑的四壁,“……六年了,侬这关得也快六年了,倒底何时是个头哉!”

  徐渭托杯冷笑:“此处与家中何异?妻子不是铁栅?儿女不是狱卒?房屋不是牢笼?身边有个女人,你是越发地想不开了!快走快走!别坏了我喝酒的心情!”

  梁伯龙知他脾气,若不走,只怕他就要往自己身上泼酒了,废然一声长叹,起身出牢。

  听着大门上锁的声音,一滴清泪从徐渭的黑眼袋边滑下来,落入杯内。他直着眼,口中喃喃道:“腰悬大剑谁知锈,一梦六年是我疯!”

  吟罢静了一静,仰头把这酒一饮而尽。

  晚上,张家设宴款待宾朋,梁伯龙带顾思衣到贺,酒喝到深夜,尽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夜街清静幽蓝,两个人踩着一地月光,携手而行。

  顾思衣道:“我还怕你宴上难过,没想到你那么高兴。”

  梁伯龙笑道:“吾心已足,如何弗乐?”

  顾思衣道了声“哦?”看他望着前路的眼睛,忽然解了其中情味,低头嫣然一笑。

  地面忽然转暗,天空中乌云滚卷,隐隐响起雷声。

  雨点就吡里啪啦地掉下来。

  顾思衣以手掩头缩避着,笑道:“哟,倒底是南方,这还没到六月,天气就变成小孩儿的脸了。”

  梁伯龙忙抻衣袖替她遮挡,两人快步前行,过广场时见大槐树下还干爽,赶忙躲到树底。

  顾思衣伸袖替梁伯龙擦着脸,两人看着彼此,一时都笑了。

  雨点渐密,两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卡卡作响,一股槐花香味在两人肩头弥漫,抬头看时,暗青的树冠长入夜色,满眼皆是玉白的骨朵,苞英历历,似万颗凝止了坠势的流星。

  槐花香浓,令两人心中都生出一丝甜意。

  树侧,那临时搭的小戏台仍在,一半在树下,一半探出树底,台板上有一片半圆形的干迹,戏子们早都投店去了。

  顾思衣抿抿下唇,眼中含笑,轻轻拉了一下梁伯龙的手。

  梁伯龙会意,随她走上戏台,神色一摇,与她共舞起来。

  广场清旷无人,远远看去,戏台上衣赛蝶蹁,仿佛两个闪光的精灵。

  舞至半酣,歌声随起。

  梁伯龙:雷音炸啸,雨散槐香,云卷云舒云作戏。

  顾思衣:西风五月,春华看尽,无处寻知己。

  梁伯龙:梨园梦里正盛时,花容如雪,君颜似玉。

  顾思衣:罗袜生尘挑香衣,庄容款款,莲步徐徐。

  梁伯龙:有多少心曲,愿与侬相叙。不是情话,何冗言语。

  顾思衣:且登高踏露眺尘嚣,一畅胸怀,尽享当下,往事不须记。

  一曲唱毕,舞姿定势,二人眉目相对。

  雨线频急,掌声响起。 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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