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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音很快到了船楼之下。
程连安在前引着,方枕诺上楼的步伐很稳,而且步步有声,像棋士与小儿对弈时落子的从容。
郭书荣华听着步音,静静瞧着他的动作,像是欣赏着一尊玉雕的美感,丝毫不带鉴验的味道。
投诚之人原当诚惶诚恐、先行请罪,方枕诺却并无任何拘束。上来扫着四周陈设,好像在找什么人,眼光落在角落那琵琶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口里说道:“琵琶乃是胡人军中乐器,抱之马上,于战场间与巨鼓同奏,铮铮然奋发昂扬。传入中土虽经多次改制,仍然难掩其中刀箭铿锵之意。适才小可在岸上听得一曲奏来悠然和厚,不见烟火刀兵,却能在平和中保持住那一种奋发姿态,令人闻之豪心迈越,慨而更慷,斯真为天下绝手。枕诺心下十分倾慕,这会儿不知琴师到何处去了?可否请出一见?”
程连安观察着督公脸色,见他含笑不语,便适时接过来:“方先生体貌淑钧,神气清朗,想来久受诗书音乐洗养,乃至超然。督公初学琵琶,正要多听意见,先生既为高士,还请不吝指点。”
方枕诺讶然一直,似乎没想到那“琴师”就是郭书荣华自己,更没想到几案后这个英姿俊俏、未穿官服的人便是堂堂的郭督公,听程连安要自己指点,忙道了声“不敢”,跟着道:“枕诺仅是于此稍有涉猎而已,岂敢妄称知音?适方才闻曲怀舒,一时形骸两忘,有失礼处,还望督公海涵。不过,这位小公公怕不是在说笑罢?方才这一曲弹得气象宏博,分明恰到好处,足见督公技艺之精绝,襟期之高旷。倘这也仅是初学,那只怕要令嵇、阮焚琴,襄、旷缩肘,不敢再露其羞了。”
曾仕权窝跪在一边,听这些话身子不动,后脖筋却梗来梗去地蹦跳,横着眼珠子暗骂:“上来便一通马屁,厮文败类!”
程连安扫一眼督公无话,便笑接道:“哦,呵呵。方先生也是行家,又何必客气呢,说来这琵琶在马上弹奏,指法急凑,往往不够严整,可这乐中劲意却也是从中而来。国人演奏之时,常常翘起一腿,将琵琶担于其上,为的就是在身体不平衡中找到马鞍上的紧张和动感。可是这小小动作,又哪里比得上马背的颠簸呢?奏来差强人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方枕诺笑道:“是,可见人的技艺再高,坐错了地方,也发挥不出效用。督公能想到以船体的摇摆来代替鞍头动态,不但取足了奔马之意,更得婀娜水态江姿,真是律外奇格,别开生面。枕诺有幸一聆天籁,当真不负此行。”
郭书荣华淡淡一笑:“古人娱乐,必得明月当头,画舫轻舟,只是今人早已不识其真意矣。荣华无非淘钩袭古,附庸风雅罢了。方君既通雅音,便是美客,想来日后你我合奏几曲,也是赏心乐事。”
方枕诺折身待要称谢,忽听一声“报!”声音刚越,从楼下传来。
郭书荣华将袖一掸,程连安向下传话吩咐召见,曹向飞蹬蹬蹬大步上梯,单膝点地头往下扎:“督公!”后面方吟鹤、小笙子两人跟上来也跪在旁边,口称:“属下方吟鹤、奴才井闻笙,叩见督公。”
只见小笙子手中还端着托盘,盘中是一颗小小人头,看面目正是安思惕。
一股血腥味弥散开来,郭书荣华眉心微皱,食指扬起来横在了鼻子下面。
曹向飞忙唤干事将人头端下去,自向上禀道:“督公,这小太监口出狂言,无礼之极,被我一刀杀死,特来督公台前请罪。”
方吟鹤忙道:“此事和大档头毫无干系,全是属下一人之错。属下之前挖陷坑设围,见曾掌爷一行误入包围圈,后面聚豪贼人追兵不远,为避免计划失败,没有出言提醒,导致曾掌爷一行人跌入陷坑,安公公身上也因此受伤。刚才属下奉督公军令,出去着人传送圣旨,回来时遇上安公公,被他拦下训责。属下不敢抗辩,这时大档头安排完火黎国师等人食宿事宜回来,瞧见此事,一怒之下就动了手。”
曾仕权知道曹老大的脾气,他虽然心狠手黑,可若是不生真气,绝不至于如此鲁莽,想来安思惕所说的话必然极为过格。郭书荣华淡淡地道:“他是冯公公从宫中拨下来给小程使的人,年龄又不大,纵然说些什么过头的话,你们也当担待一二才是。如今这样杀了他,让小程难堪不说,让他到冯公公面前又怎么交待?”
小笙子往上叩头:“督公,这安思惕骄狂自大,仗着自己的身份,对厂里人一向不尊重,下来没几天,对大伙儿非打即骂,处处挑理,处处不满意。底下的人惧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安祖宗’。我们程公公对他也很是反感,这次他竟然敢当众辱骂功臣,对曹役长无礼,纵然身首异处,那也是咎由自取。此事奴才全程亲历,就是到冯公公面前,也敢如实作证。”
安祖宗本是程连安的尊号,却被他移花接木,转到了安思惕头上,曾仕权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真意,眼睛向上瞄去,只见郭书荣华像是毫无所觉似地,点了点头:“下去罢。”
小笙子磕了个头,缩身下船。
郭书荣华冲曹向飞和方吟鹤道:“不管安思惕以前在哪儿,到了厂里,他总归是程公公的人,今天出了这事,你们两个总要给程公公一个交待罢?”
程连安忙道:“不敢!不敢!安思惕如此猖狂,也是奴才管理疏失,得罪了大档头和方千户,还是我的不是呢。”说着给二人行礼陪罪。曹、方二人应辞两句,都站起身来。
程连安道:“督公,奴才心里一直有个迷惑:既然皇上早已下了开海通商、重兴渔业的圣旨,为何您开战之前不拿出来?那样聚豪贼寇军心涣散,咱们打起仗来,也必势如破竹。”
以他的头脑,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目的无非是把大伙儿的注意力从刚才这件事上移开。曾仕权有心插话提示督公,却见郭书荣华斜展长睫,已将目光向方枕诺引去,笑道:“此位方君枕诺是聚豪阁前军师、新加入咱们东厂的干员。他号称‘人中骄子’,更是李摸雷老剑客的高足。这其间的道理瞒得了别人,瞒方君却是瞒不过的,你既有疑惑,何不向他请教?”
方枕诺惭然笑推:“枕诺空读诗书,不知顺逆,失身于匪类之间,斯文扫地,实实堪羞。什么‘人中骄子’,可是提也别再提了。”程连安料是督公有心试他,便笑道:“方先生不必太谦了,君子之失有如日月之明,原本无伤大雅。不知先生对在下刚才的疑问,可否赐教一二呢?”
方枕诺道:“赐教二字万万不敢。其实乱民多因大明封海之故,由广东福建汇集而来,被聚豪阁收为己用。开海旨意一下,表面看是釜底抽薪,能打消他们的斗志,但这样一来,那些乱民以为官府怕了自己,反会生出有恃无恐之心,即使收伏,将来难保不会反水。想来督公之意是‘先兵后礼’,狠狠惩戒之后再行感化,贼匪乱民身临绝境,居然死中得活,自然感念皇恩浩荡,满心服帖。这样做看似有反常情,却能换来长治久安,正是对付无知乱民最好的方案。”
郭书荣华向榻上略瞟了一眼,转回脸来道:“其实开海之事,是之前侯爷所提。皇上曾召部议,商讨良久,觉得难保妥当,主要还是担心开海之后倭寇再行作乱,走私横行。但看沿海荒芜,民不聊生,以致盗匪纷起,百姓如此之苦,再拖下去终非久策,最后这才下定了决心。旨意下来之后本来要即时颁布,但出于小民无知、容易错把天恩辜负的考虑,我这才建议封旨南下,以聚豪阁为例杀一儆百,再视战机情况适时宣颁圣旨,其意正与刚才方君所言一致。”
曹向飞、曾仕权、程连安、方吟鹤同时垂首:“督公高见!”
郭书荣华安慰了方吟鹤几句,让他和曹向飞带方枕诺下去彼此熟悉,量才安排一个位置。几人一走,屋中便只剩下程连安和一直长跪未起的曾仕权。程连安进步道:“督公,我看这姓方的未必是真心来投,咱们还当小心提防为是。”郭书荣华笑了:“哦?你为何这么想?”程连安折身道:“回督公,要说证据,奴才确实没有,不过此人镇定自若,毫无降者诚惶诚恐之态,反而令人感到不安。”
郭书荣华一笑:“并不是所有降人都要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的。”程连安脸上通红:“是。”郭书荣华道:“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既然你提出来了,就下去观察观察他也好,还有,安思惕既是你的手下,身后的事情,你就亲手操办了罢,今晚不必回来伺候了。”
“是。”程连安打了个躬,顺势从怀中掏出手帕,将刚才众人站立过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转身离开,走到梯口时,只听身后郭书荣华似问非问地道:“宫里,不知还有几个姓安的。”
他浑身一抽,感觉心脏在后背上打着鼓,赶忙回身低头:“回督公,这个……奴才就说不太准了,好像三个两个,还是有的。”
只听郭书荣华“嗯”了一声,喃喃自语般道:“宫里补人不易,可要省着些用呢。”
程连安眼也不敢抬,将头又低了一低,转身缓缓退下。
曾仕权跪在那儿,脖子往后拧着,直到步音再也听不见了,这才转过头来,笑道:“督公,敢情您心里清清楚楚的,我还说呢,这小把戏,怎么能把您瞒哄过去?”
郭书荣华闭上了眼睛,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曾仕权表情微苦,又嘻皮笑脸地道:“这冯公公也是,当初这‘安祖宗’的臭名儿教徐阁老捅到皇上那儿去,他没反应,如今徐阁老倒台了,他倒想起来着补了,又出这么个馊主意,拿这姓安的替他干儿子顶灯,这叫什么事儿啊。”
郭书荣华道:“你还以为,这安思惕真是冯公公派下来的?”
曾仕权一愣,立刻会了意:“若不是,难道是他借个引由子,冲冯公公要来,却把他老也瞒在鼓里?哎哟,这小猴儿崽子——”
郭书荣华道:“徐阁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冯公公总是难辞其咎,这事倒该咱们出面遮掩。程连安这么做了,是替自己、替冯公公解围,其实也是替咱们省了事。”
“可是,”曾仕权道:“督公,不管怎么说,总该好好点他几句,您这也太大度了,这厂里教他这么闹下去,以后还了得?”
郭书荣华眼皮略撩,淡瞧着他:“你闹的动静,比他小么?”
曾仕权脸色大苦,忙以头触地道:“小权知罪,小权知罪!”
郭书荣华看他一会儿,转开脸去:“程连安心眼不少,比以前已经收敛很多,他不会得了这点小志就猖狂起来。”
过了片刻,又轻叹道:“起来罢。你啊,看着比谁都精明,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这脑子。唉……所幸还有一颗忠心,否则,真不知该留你何用了。”
曾仕权往前跪爬了两步,低低道:“督公,这小崽子早晚是个祸患,要不然就……”忽然在郭书荣华眼神里看到一种凌厉,顿时被扎得抽了一下,偷眼瞅瞅榻上,不敢再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缓过点精气神儿来,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爱惜人才,可他这会儿就如此精明狠毒,将来要是使坏使到您的头上……督公,养虎为患,可要三思啊。”
郭书荣华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凭窗眺望。像有蒸笼突然掀开般,一片雾正在江面掠水远去,近岸处,半枯的苇草凶猛地摇动着——那是一种足陷地狱并想挣扎逃离的凶猛,它们泥足深陷,呜呜嘤嘤,苍老如病,仿佛体内由大地母亲赐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剥夺去。而江面,雾去后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滚动中不停地收割着云影,挤出脆脆的茬声。那云仿佛也流血了,不见了悠闲与飘逸,在苍白中蜷曲、抽痛、滴沥着,像濒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腻,被月色调稀。
望着这景色,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过了很久,和缓地道:“你不觉得,那孩子像一个人么?”
曾仕权恍惚了一下:“您是说,陈星?”
郭书荣华语气缓慢沉旷,如岁月的旁白:“当初……他领导鬼派群英与我争衡,着实斗得精彩。可惜,那样一个收不服、拿不下、拢不住的人,偌大东厂、许多年来,也只是出那么一个。——仕权,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见比自己好的,总想往下踩,这对,也不对。斗争培养人才,你却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转化成向上的动力——这些年来,我的对手只有自己,而我对自己却太熟悉,早晚会变得麻木沉沦,东厂也会失去生机。它和衰老一样,是一种浅移默化的侵蚀,如果我们不能时时自省,时时警惕,那么等待咱们的,便只有灭亡一途,没有退路,毫无余地。”
曾仕权仰起脸来:“……督公,小权实不明白,难道为了这样一种刺激,要咱们把命都押进去?哪怕有一天,咱们被别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脚底?”
郭书荣华道:“古来若论富足,莫过于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样亡的?他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富足与自满中沉沦,最后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变,已几近于当年的靖康之耻,说明在那之前,国人已经陷入了这种迷失。人总是贪图安逸,不能自强,需要鞭策。东厂可以监摄官员,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运地坐在这个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里。——仕权啊,你看到吗?我们眼前的大明,就像郑天笑和长孙笑迟他们说的那样,真的有些腐朽了,只有让它从迷失中超拔出来,不断在斗争与鞭策中去完善、成长,大明才有傲压唐宋,成为一代天朝、名符其实的机会。至于你我,不过是时轮下的蝼蚁,管这粉身碎骨来得是早是迟、由他由己,又何值惧惜。”
曾仕权跪望着督公背影,觉得这声音似是从他背心透出,有着鼓声一样的沉闷与厚重,一时茫然若失,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郭书荣华已回过身来。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胁差,轻轻拔出少许,赏看着刃锋:“你看这倭刀,夹钢百煅,覆土烧刃,它的冶炼精度、淬火工艺,完全超越了咱们军中配备的水准,还有红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们费尽心血仿制出来的,威力和耐久度仍远远不及。这说明在你我认知以外的世界,有着无穷广阔的天地,更有着无可预测的危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明要面对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蛮、鞑靼还要凶残狠毒的对手、难缠十倍的劲敌,对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权瞧着刀刃直勾勾地听着,觉得去想这种捕风捉影、三五十年内都未必能发生的事,实在有些杞人忧天,忽见督公目光罩下,心头不禁为之一颤,立时将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远瞩,小权愚鲁,未能通透尽知,但小权知道,只要是督公的话,那就一定是对,只要督公吩咐的,小权照做就一定没有问题!小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吕、小康一起,带同东厂上下全体干事精忠团结,紧随您的脚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以头触地。
他脑后的发际稍显蓬松,脊梁将水红色披风撑出弧形圆整的一片,左肩头有五个不明显的黑印,像是被谁的脏手按过一下,是火把飞星烫出的窟窿。郭书荣华凝视半晌,嘴角微动,牵带出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
他搁下胁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后,低头调着弦,淡淡道:“你下去罢。” 大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