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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原对这高扬不大喜欢,但话说多了倒觉得他虽然性急语冲,却也算是直言豪快之人,颇合自己的性子,心结早也便开了。忙道:“小侄岂敢,绝无此意。”
郑盟主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咱们自家人不多客套,白日里我盟总坛也确是忙些,杂事一找上来,难免要有些怠慢。这样吧,我安排人陪你在京师四处走走,观古览胜,聊以散心,晚上咱们再作长谈。”高扬立时伸掌:“把小常儿交给我吧!这孩子我喜欢!我带着他逛逛!”
郑盟主未作表示,只将目光递向一边。
江石友见他瞧过来,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待要说话,常思豪却早已然笑着应下,被高扬拉走换大碗喝酒去了。
宴罢自总坛出来,从人牵马伺候,高扬亲选一匹壮硕的给常思豪,自己也翻身上了座骑,由十余名随从武士协护左右,徐徐而行。他拨开剑柄正了正腰带道:“盟里待客也不是正经喝,那点酒就是个意思,我这人没酒不下饭,小常儿啊,咱们先找个地方,再吃它一顿去!”
从人于侧献言:“属下听说,隆福寺东边新开了家馆子,名叫白浪翻,河鱼做的那是一绝,要不咱们过去尝尝?”
“河鱼?行啊!”
高扬笑了一半,忽又拉下脸来:“上隆福寺不得过东厂吗?不去不去!”
那从人道:“绕个道也不费什么事……”
高扬截口大骂:“放屁!朝天的大道老子为啥不能照直走?难道你以为我是怕了他?”
那人知道又冲了他肺管,唯喏缩退不敢再言。
常思豪听到东厂,心下一动,道:“是啊,东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就吃这河鱼去!今天小侄请客,还非得从他门口过去不可,看看他能怎样!”
高扬却摆了摆手:“哎,你不知道,东厂的大牢建在地底下,他们设了几个刑房,美其名曰‘点心铺’,每日拷打动刑不断,在街上一走一过,那惨叫声似远还近,幽幽咽咽,就仿佛从地狱里渗透上来的一样。哎呀,莫说听这动静,就是想上一想,也让人没半分食欲了!”
“原来东厂大牢在地底,那救人可就难了。”常思豪内心微感沉重,想着小公子程连安的事,却不好明说。道:“东厂大白天的就动刑打人?再者说既然人都囚在地牢里,就算再怎么嘶喊,声音也不会大到传至街上吧。”
“嗨!那帮人动手还管什么白晌黑间!”高扬冷冷一笑,斜眼半扫,已经结合着常思豪的表情捕捉到一点不寻常的意味,问道:“哎,听你这话音,似乎不只是想去看个新鲜罢?”
常思豪没想到他粗中有细,居然连自己内心的想法也猜到了,连忙遮掩:“实不相瞒,自进城来,小雨就叮嘱我少提东厂二字,我心里很是纳闷,他们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难道旁人连提都不能提?所以早就想过去瞧瞧,见识一二。”
高扬嘿嘿一笑:“小雨一个女嫚子,懂得个啥!莫说现在是郭书荣华在督厂,就是冯保亲自坐镇,见了我盟人等也得客客气气的!心正瘟神避,人正恶鬼逃!东厂有啥了不起的?用得着怕他?小子,记住喽,咱们爷们儿可是带把儿的,把儿可朝天,不可指地,宁可让人揍躺下,也绝不能让人吓趴下!走!既然有这个想法,我就带你过去看看!”说着话拨马便行,常思豪心下大喜,紧随其后。随从武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劝阻。
时值晌午,城中行人熙攘,马队行得并不甚快,常思豪想到东厂正在一步步接近,心中不由也有些忐忑。忽听西侧街上一阵嘈乱之声,有人喊着:“烈公等我!”由于人多,瞧不见是谁,只远远能看到一只手高高扬起不断挥动。
过不多时,人群分开,一个身形清瘦,四十来岁年纪的短须男子大步冲出,常思豪一见之下便已认出,他便是晨会上来报徐三公子事那人。高扬侧目瞧见是他,立时皱起眉头。勒马道:“邵方!你不在倚书楼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邵方一脸苦累之相:“属下到盟里寻你,人说您老刚出总坛,属下打听您老走的方向,便在后面追出来了,街上人多,马撒不开腿,属下心急,便弃马步行,追了好一程没追着,沿路打听,有见着的人说,您老往这边拐了,我就……”
“得得得!”
高扬早不耐烦:“你这毛病改不得是怎么着!罗罗嗦嗦,干脆把你那丹阳大侠的名号撤了,换成媒婆大侠得了!”
邵方点头陪笑道:“是,是。我这侠客的名头原本也是虚的,换了正好,换了正好,只不过媒妁之事,属下大不在行,还是牙婆那点勾当,可能更适合小的。”
牙婆乃指平日里贩卖花粉胭脂的妇人,推销起来舌绽莲花,比之媒婆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也常为大户人家买奴选婢,解决杂事,全凭一张嘴说和,絮烦之极,常思豪听他如此自贱,早忍不住畅笑出声。其它随从武士似乎对此司空见惯,脸上只是微挂了些笑容。
高扬乐着,一摆手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吧,什么事?”
“是这,”邵方咽了口唾沫,展袖抹了把脑门儿:“徐三公子买下那几处茶轩已然整修完毕,要正式上匾开业了!”
高扬眼睛一瞪:“什么时候?”
“砰——啪啪啪啪——砰,砰,砰——啪啪啪啪啪啪——”
东南方向,天空中礼花炸响,鞭炮齐鸣,爆豆般声连一片,常思豪在马上昂首遥望,见两地相距甚远,这鞭炮声势宛如两军炮火对轰,传到这里居然仍能如此震心,不禁咋舌。邵方回头辨辨方向,道:“是他们,是他们!”
高扬骂道:“奶奶的!这帮耍泥拌的,手脚还真麻利!”马头一带:“走,瞧瞧去!”
常思豪见去不得东厂,微觉失望,但想到日后机会尚多,也便不以为意,拨马相随。众人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鞭炮声愈来愈响,空气中硝烟弥雾,火药香浓,前面已是人山人海,风雨不透。几人下马,邵方率武士在前开道,常思豪跟在高扬身后挤进人群,听他边走边骂,由于鞭炮声震耳欲聋,两人距离虽近,却也听不太清。
好容易从人丛中挤出,只见前街上腾出一大片空场,花红铺地。细看那片红却不是花,原是百来个龟奴手执长杆,挑着挂鞭吡吡啪啪放,崩得红纸飞花,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在他们身后,一座香馆漆色明红,峨然峭立。居中主楼上下三层,歇山卷棚顶,碧玉琉璃瓦件饰檐,十几条扎花大红绸带从檐底竖垂下来直拖到地。中层楼台间建有回廊,翠掩红栏,宫灯垂穗,两侧辅楼接肩,花廊连缀,廊间所立妙龄女子不下二三百人【娴墨:不写楼阔,然廊间横着站下二三百人,便知规模。】。一众娇娥斜身其上,有的纤指塞耳观鞭炮,有的红袖频招玉臂摇,有的手掩唇边相窃笑,有的拍手指点议行人,真个是团花似锦,芳艳满楼。
高扬看着这满场满街的人,不禁有气:“开个嫖院怎么这么多人来看!把这功夫去种地纺线,还怕不能国富民强【娴墨:人笑“商女不知亡国恨”,其实有何可笑?欢场中人向来如此,有今天没明天,环境造就心境,未尝不是好事。且亡国谁不恨?恨而无力杀贼,还要张嘴吃饭,不唱曲还能干什么?既然唱曲,就要敬业,唱好,这是职业道德,是操守,到诗人嘴里,歌女便成天大罪人了,这是什么逻辑?高扬只骂看热闹的闲人,倒比那些诗人还强些】!”常思豪左瞧右望,见这香馆对面不远也有一幢建筑,飞檐翘脊颇显气派,虽为全木结构,顶楼却是少见的开放式平台,平台正中央竖着一个丈余高的巨大竹简,这竹简显然是用木材打制而成,雕有竹节,漆得油色铜亮,栩栩如真,立在那里,一多半卷起,一小半打开,如有人正翻看的模样,打开了一小部分上刻着“倚书楼”三字,笔力虬劲。楼外廊处略有些文人茶客扶栏向这边瞧着,指指点点。心想:“这楼便是百剑盟的产业了,外观虽也古意盎然,被这香馆一比,确实显得老气了许多。”
一片嘈杂中,邵方大声道:“烈公有所不知!据说徐三公子花了白银三十万两,把独抱楼的当红大花魁,当今第一美人水颜香买了来!今天开张,要请她出来露个面!”
常思豪一愕,心想:“水颜香?那不是在口福居壁上留诗的水姑娘么?她这姓氏古怪,我可记得清楚。”想到这女子胸中满怀豪气一腔,却终究身不由己,居然被人转手卖来卖去,不禁替她难过。
高扬骂道:“放屁!一个婊子值三十万两?”邵方道:“那可不!在独抱楼里要见她一面须得一百两银子,还是末座,隔着纱帘!今天当众露面,能得见她芳容一次就相当于捡了一百两银子!哪有不来瞧的?”
高扬“啪”地照他脑袋拍了一巴掌,骂道:“芳容,芳你奶奶个腿!”顶身前闯。
空场外围有龟奴拦着百姓维持秩序,见高扬挤将出来,伸手便推:“往后站!”手指刚沾上身,只觉一股劲力透体而来,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大叫一声,向后跌飞。周围几个龟奴见状呼啦抄一下围了上来,口里不住叫嚷:“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上前就要和高扬撕捋。
忽然有人高声喊喝:“放肆!都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话一人挥袖赶着硝烟疾步走来,打了一躬笑道:“烈公!哎呀,您来了!这帮崽子们都是新召来的,不认识您,多有得罪,您老别见怪!”
这人长了一张国字脸,只因太瘦,结果生生瘦成了曾字【娴墨:奇绝了,瘦得趣】。脖子被高领衫一夹更活像个蚂蚱。高扬一见便即认出,这人是徐三公子手底下的管事之一,姓查,名胜笔。因长得瘦,骨突生棱,脖子前探,故而有个绰号叫“查鸡架”。当下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查管事,今儿怎么不在口福居,跑到这儿来啦?”
查鸡架的眉毛像蚂蚱的触须般抖了两抖,陪上笑容:“哈哈!小的蒙主子恩宠,做了这边的主管哪!今日挂匾开张头一天,自然少不了上下忙活!”此时鞭炮声仍响个不停,他不像高扬能以内力催声,这几句话都是拼力喊出来的。
“哟喝?”高扬讶然喜笑:“行啊,查管事,说起来,你们家这祖上可有德呀,一门十秀才,叔侄五监生,可算是个书香门第。你这辈子也不赖,一枝笔描眉,一枝笔写账,号称查二笔【娴墨:露骨之至】,也是个风流才子,老来老去,还当上鸨儿娘了,这不是又多了一笔风情么!【娴墨:倒底加上。叹世间真有是事,又不嗔作者来讽也。劝某些老艺术家一定要保住晚节,八九十高龄在家待着多好,挂那些虚衔干甚,如此这般,被后生晚辈骂个狗血喷头,真真不堪。】”
查鸡架目光忽闪着,似乎在琢磨他是不是找茬儿来的。脸上的尴尬转眼间又换作了笑容:“嘿嘿,让剑客爷您笑话了!鸨儿是少不了的,她们都在小人的治下。小人也就是拨拉拨拉算盘,替主子管管账,做些老本行儿吧,哈哈。”
“哎呀,恭喜呀!哈哈哈哈,”高扬伸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活儿其实不错!白天数王八,晚上睡婊子,那日子过的,还不是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周围十几个龟奴听见这话,露出恼恨之色,却也敢怒不敢言。查鸡架缩颈嘿嘿嘿地陪笑,眼睛眯细成缝,越发像曾字里面那两点。高扬蔑着眼懒声问:“你们这院子,叫什么名儿啊?”查鸡架朝身后一指:“嘿嘿,您瞧,这匾上不刻着呢吗?颜香馆。”
“哦?”高扬回瞧了一眼邵方:“你说那小婊叫什么来着?”
邵方道:“水颜香。”
“嗯……颜香馆,水颜香。”
高扬重复着念叨几趟,道:“不但花三十万两银子买这小婊,连嫖院的匾都挂她的名儿,你们三公子真下血本哪!”
查鸡架笑道:“您老有所不知,独抱楼由打老西子手里把水姑娘买下来的时候,就花了整整白银二十五万两啊!据那老客儿说,这姑娘自打现身人市至到他手里,前面都转了十几回了,层层加码层层赚,加上她守身未破,才成就了这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价!独抱楼自打有了水姑娘,生意日火,门槛儿都换了两回了!要不是仗着我家阁老的面子,三公子想要把她拿下,那可就不止这个数儿了,至少,得这个!”他说着伸出手来,将那五根枯木枝儿似的手指晃了一晃。
常思豪听到一半,心中已然乱跳起来,忖道:“老西子?那不是山西人?” 大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