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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鹿鼎记 金庸 41340 2021-03-28 10:21

  第四十二回九重城阙微茫外一气风云吐纳间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qΒ5\\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

  刺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后,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

  防备。”韦小宝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

  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

  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

  一百二十个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个心罢我自己就有点不大放心。”带了双儿徐

  天川等人,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押了毛东珠,回到北京。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

  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里有了,我去

  宫里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说

  就不说,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

  韦小宝暗暗叫苦,心道:“你们怎地来得这么快”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来到。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

  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讯息后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

  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才到来。韦小宝吩咐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

  了。”归钟东张西望,见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里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

  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

  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

  口:“三位既已用过饭了,请到东厅喝茶。”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

  役。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商议大事。陈近南

  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

  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起兵后攻入湖南四川,兵势甚锐,势如破竹。吴三

  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

  爷之见,我们要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

  归二娘道:“吴三佳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

  大事。咱们先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

  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

  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

  吴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

  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里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纸出

  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便即诵读:“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

  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

  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读几句,解说几句,解明第一段后,接着又读下去,下

  面说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归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后说

  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虎虏逆天背

  盟,乘我内虚,雄据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

  之误。”归二娘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

  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却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

  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

  于今日,盖三十年矣”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

  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

  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

  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归二娘道:“柳大

  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

  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

  张,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说道:

  “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诵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

  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

  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

  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虽比我

  更不中用”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比平西亲王更大的。”檄文

  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于上:山崩土裂,地怨于下。本

  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爱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

  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

  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

  来。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

  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

  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

  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

  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

  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

  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众

  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

  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

  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

  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

  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

  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

  “郑王爷忠义之名,著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

  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

  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都不是好人。”陈近南

  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归二娘道:“赶走鞑

  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来要反的,复不复明,

  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

  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

  大奸贼不成”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

  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

  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

  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

  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

  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

  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群雄待得看清楚

  时,尽皆喝采。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

  爹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

  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

  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牵了

  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干谋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

  “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韦小宝知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

  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哪里”归辛树一

  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

  韦小宝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

  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

  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

  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么地方。”归辛树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韦

  小宝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

  不到。”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宫

  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禁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心中得意,问道:“归老爷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

  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后宫美女美丽三

  千人。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么多,三千个倒也没有,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

  在第三百五十一个妃子那里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个妃子那里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

  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里,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来是不来。”陈近南道:“小宝,你

  在宫里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什么也找

  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

  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二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

  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位说是不是”钱吴

  二人都点点头。他二人进过皇宫,都知要在宫里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韦小

  宝道:“弟子倒有个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

  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

  门,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

  凶险。”

  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么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

  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

  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

  叔以及两个师弟,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那才脱险。不是我们胆

  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

  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

  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

  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

  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

  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

  “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里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

  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归钟笑道:

  “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

  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

  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

  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

  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

  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

  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

  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

  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

  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

  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钟道:“十成就十

  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

  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

  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韦小宝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

  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

  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

  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

  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呢”归辛

  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

  追。鞑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干么要回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

  论谁赢谁输,都不会伤了和气。”陈近南觉得他最后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

  大,到底于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

  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

  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

  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

  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

  有,哪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哪有随身带骰

  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

  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

  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他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

  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

  笑道:“骰子找到了。”归二娘道:“怎么赌输赢”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半点

  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钟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准头。”手指弹

  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两枝蜡烛,跟着噗噗两声,两粒骰子嵌入板壁。群雄齐

  赞:“好功夫”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归

  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一

  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三赢

  两胜。”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两百次的算

  赢。”归二娘道:“那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的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

  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

  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

  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

  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归钟

  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

  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

  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

  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众人又是

  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哪有这么掷法

  的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

  喝采。归二娘拿起骰子,随手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

  归钟道:“原来这样。”学着母亲的模样,拿起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

  共是二十点。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暗使花

  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后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

  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

  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钟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

  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却待再

  掷。陈近南摇头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韦小宝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

  可。”将骰子交给归钟。归钟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

  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远离桌面的六个小洞,一把掷

  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双方各

  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后输赢。归钟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赢面已

  是甚高。沐家众人均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运气才成。韦小宝却并不

  担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赢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

  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

  粒转定了的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后一粒

  骰子不住的溜溜转动。若是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

  便赢。赢面占了六成。

  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你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粒骰子转

  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他大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正对着骰子微微吹气,便在此

  时,那骰子停住不转,大凹洞儿仰面朝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子之人却是第一次遇

  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线,不但将这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一

  点,只怕适才归钟掷成三十一点也非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胀红了脸,大声

  道:“归老爷子,你你呼,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

  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银,散上桌面,登时化为千百粒细圆珠,四下滚动。归钟

  拍手道:“好玩,好玩这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韦小宝见他拆穿了骰子

  中灌水银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辩论吹气的事了,假作惊异,说道:“原来骰子里放有水

  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

  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归二娘

  不去理会他胡说八道,说道:“大伙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里的情形,请你详细说

  来。”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

  他明知这徒弟甚是狡狯,待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

  道:“既然输了,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什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

  宫里的屋子太多,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画张图出来。徐三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

  画图。”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

  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

  来的。这时间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候。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

  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

  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

  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

  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钟王欧褚颜柳赵皆惭不及韦小宝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

  饱饱的蘸上了墨,忽地拍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

  张金花玉版笺玷污了。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

  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

  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洁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之所长。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

  子里倒也有几两墨水,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

  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书法,笔

  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随答应了出

  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决计猜不中。

  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

  横,再画一条蚯蚓,穿过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字串起来,是康熙

  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康熙曾画

  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后,

  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

  好,张勇已到。韦小宝折好金花玉版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

  督,这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

  你通报。”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么

  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钟。

  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奏章,夹手抢过,厉声问韦小宝:“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

  韦小宝惊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

  上的古怪图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什么”韦小宝道:

  “我吩咐他去厨房,去做做做那个汤团,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

  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看。”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

  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

  “快去,快去”张勇转身出书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

  马上要吃,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归二娘

  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韦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韦小宝取过一气玉版笺,铺在桌

  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接过笔,

  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于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

  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御膳房,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由此向东,经乾清门

  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宫翊

  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体元殿

  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慈宁宫慈

  宁花园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又回到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归氏

  夫妇听他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宫殿阁楼已记不胜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归

  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下。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

  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归二娘写了良久,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

  完。她搁下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听韦小宝

  将每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无窒滞,料想是实,他要捏杂谂撰,也没这

  等本事。韦小宝笑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你们不用谢我。”又道:“皇帝的

  御前侍卫,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卫一带侍候,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

  严加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有侍卫守御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

  玄子接到我密奏后加派卫士,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归二娘道:“这个自然。”韦

  小宝道:“宫里侍卫虽多,也没什么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满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

  的。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在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此别过。”

  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

  心来。”门外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

  房。夫妇二人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么手脚。团子又何必刻花上了

  一次当,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韦小宝府中,自始至终,连清茶也没喝上半口。韦小

  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

  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嘿嘿冷笑,扬长而去。韦小宝呆了半晌,心想:“这一掌

  倘若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

  掌。”伸手也是在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狮头顶本

  来甚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宝提起手来,在

  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东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已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

  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也

  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也没旁人接口。过了大半个

  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说道:“深更半

  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就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

  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只见赵良栋王

  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大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韦小宝一怔,低声问道:

  “张提督呢”王进贤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

  里。”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目紧闭,脸

  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

  “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

  来,抽出纸笺,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克道:“刚才

  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

  提督,这才抬回来。张提督后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候。”韦小宝寻

  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

  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张提督下手”心下焦急万分。这时张勇又悠悠醒

  转。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

  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还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

  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能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

  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

  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侍卫,赶去皇宫呈递,心下焦急:“归家三人已去了

  大半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

  张勇道:“大人书房里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之时,他在我背

  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

  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

  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

  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

  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东厅,说道:“不是宫里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

  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头,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

  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韦小宝好生后悔:“倘若早知张提督遭了毒手,奏章不能先

  送到小玄子手里,那么宫内的情形,就决不能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

  是。老子给他移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三只乌龟在皇宫里团

  团乱转,爬个晕头转向。”

  众人枯坐等候,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

  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

  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鸡鸣,接着鸡啼声四下里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

  宝道:“天亮啦,我去宫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务须

  想法子搭救。吴六奇大哥的事出于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

  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

  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

  被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过,登时掉下泪来,哽咽道:“只可惜吴大哥”乘机

  便哭出声来。沐剑声道:“归氏夫妇此去不论成败,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乱,兄弟在外面

  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风头再说。”陈近南道:

  “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的江湖上朋友,人

  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后行止。”众人

  都答应了。当下先派四名天地会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报附近并无异状,这才防续离府。韦

  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

  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统带还

  是没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他先回来禀告。韦

  小宝道:“好,你照料着张提督。”忧心忡忡,命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

  中,进宫见驾。来到宫门,只见四下里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笑嘻嘻的

  道:“副总管辛苦,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里若是出

  了大乱子,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什么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

  伙儿都没事罢”一名侍卫道:“托副总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

  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另一名侍卫笑

  道:“总管大人一回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笑道:“你们不

  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

  请安道谢。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

  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副

  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官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从昨儿晚上

  议到此刻,还未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时,

  自然四下里戒备得好不严紧。养心殿四下里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归家那三只乌龟又怎

  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黑火,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皇

  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

  大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

  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

  去,康熙即刻传见。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

  一阵喜欢,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的心事,眼

  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韦小宝道:“奴才

  是喜欢得哭了。”

  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

  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韦小宝吃了一

  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

  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

  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韦小宝道:“皇上英断。

  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

  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及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

  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

  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什么亏

  了”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拉着他手,走到

  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

  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

  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

  南,咱们也不怕他。”韦小宝道:“皇上,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

  子”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在宫里陪着我好了。

  再说,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

  心想:“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满洲人,皇上自然信不过我。”康熙猜到了

  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厉害得很,没

  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

  咱们是先苦后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

  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

  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

  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韦小宝大喜,说道:

  “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哪一个抓到吴三桂

  的,吴三桂是什么官,就封他做什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你这副德

  性,可像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现今是猴儿崽子似

  的,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

  哈。”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什么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份。不过皇上如派我做个大

  将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

  桂,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揪他到这里

  来,跪在这里向皇上磕头。”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

  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

  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

  么大将。”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来要输的,那么就

  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

  们本钱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后来,咱们和牌对人

  牌对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

  人仰马翻,输得干干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康熙哈哈大

  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

  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道

  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韦小宝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奴

  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皇上聪明得紧,一瞧就明

  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反叛逆贼,枉费心

  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

  “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韦小宝道:

  “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须加倍小心,免得

  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

  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

  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胀了

  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什么也瞒不了皇上。”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

  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

  上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

  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

  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

  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韦小宝又跪下谢恩,

  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知道才好。”康熙道:“小桂

  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

  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是,是。奴才不

  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

  康熙说道:“扬州的事,以后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

  韦小宝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奴才给抓来了。”康熙一

  听,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传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

  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

  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

  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于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

  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

  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内心深

  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

  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

  还可说是有功了。”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于失父失母,

  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已觉帝皇权位比

  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念头固然不能宣之于口,连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东

  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

  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

  道:“是,每逃诩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亲手杀了我罢。”康熙心

  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韦小宝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

  落。”韦小宝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韦小宝从怀中取

  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两

  路兵马,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响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韦小宝这么说,不由得惊

  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

  去,问韦小宝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

  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既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已部署重兵,预

  为之所,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言辞恭顺恳切,反而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

  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

  的洪福,奴才跟他们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

  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了给他们什么好处”韦小宝笑

  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

  桑结是想当活佛,活佛班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

  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什么整个儿好,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康熙哈哈大笑,道:

  “整个儿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尔汗。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什么,到时候写

  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

  出力,他们心里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

  风使舵,瞧哪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哪一边。”韦小宝道:“皇上说得是。我这两个把

  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

  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在天门落注。”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

  自己担的干系太大。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但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

  青龙右白虎,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

  行。按:后来葛尔丹和桑结分别作乱,为康熙分别平定。葛尔丹死于康熙三十六年,桑结

  死于康熙四十四年。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

  小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么还叫我进寝殿去

  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欢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于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

  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后床

  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韦小宝磕

  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宫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子,立了

  一场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话也没有。他,谁住在慈宁

  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

  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后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

  抓住了韦小宝左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

  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钟,

  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人原来躲在这里。”左手给归二娘

  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

  自己的脑袋,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盘

  算脱身之计。”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我有话说。”韦小宝不敢违拗,转

  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

  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

  么”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

  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想知道你们三位怎么样

  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束装,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就出宫去

  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倘

  若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

  哪里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个太监问问。”

  归二娘道:“不许你跟人说话你刚才说去求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里哼,想在

  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

  裂,忍不住哼了一声。归辛树伸过手来,在他头顶轻轻摸一下,说道:“很好”韦小宝知

  道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们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就有防备

  了。他们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说不定皇

  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

  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矣诏,只好要你陪上一条

  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挺喜欢你作伴儿的。”韦小宝苦笑

  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里散散心罢那条阴世路,我看是不必去

  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今日你总是见定

  了其中一个。”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

  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

  帝,立刻就放你。以后的事,不跟你相干。”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韦小宝给三人

  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钟见到花园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

  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于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

  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

  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之后。归辛

  树避在她身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监,后面两乘轿子一乘是皇

  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轿侧各有太监扶着轿杆,轿后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

  监宫女,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

  后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小心前面轿中就是鞑子皇帝,后面轿中是皇太

  后。”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

  由得都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

  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人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

  归钟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耳听得

  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吃”之声,叫人回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

  三人同时扑出。

  这三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

  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

  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

  子,径向北闯。归辛树长剑急舞,向前夺路。众侍卫哪里挡得住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

  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四下里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纷纷紧闭

  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骁骑

  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

  为得手,径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后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

  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相似,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

  “大家围住皇太后御轿,若有刺客来犯,须得拚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韦

  小宝从侍卫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

  妃拚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伙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

  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

  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皇太后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什么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子,保护太后,倘

  若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

  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兢兢的

  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

  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太后圣驾。恭请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

  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满面笑容,连

  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太后万福圣安,

  奴才喜欢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

  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

  轿里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

  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什么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不

  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些坐倒在地。

  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两人身上都有好几个剑创,兀自汩汩流血。一个是假太

  后毛东珠,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给掌力打得稀烂,但瞧这身形,赫然便是瘦头

  陀。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交太后的,可是这瘦头陀却从何

  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哪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

  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

  人启轿观看。”

  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宫,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

  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什么好了太后年纪

  虽然不小,相貌倒挺标致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韦小宝心中怦

  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

  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师哥假扮宫女,又有个瘦头陀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如果要我

  也假扮宫女,钻进她被窝去,那便如何是好”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

  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

  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

  “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

  世音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

  听她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场

  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里,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

  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听他说话粗俗,微一皱眉,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的,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奴才用心去办,倘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

  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去罢”韦小宝大喜,磕头辞

  出。出得慈宁宫来,只见康熙的御轿正向这边而来,数百名宿卫前后左右拥卫,卫士比平日

  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里等着。”韦

  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苦苦思索:“瘦头陀怎么会躲在太妃的轿里真是

  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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