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
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qΒ5.\危崖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
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
景色极幽,这危崖却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
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
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
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
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
,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
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坐上大石,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
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半
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被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师爷是风字辈,这位风前
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
娘怎么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了。”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
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
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甚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
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霎
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
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
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
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
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药,
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
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想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
遇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
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
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
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
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甚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
,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
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
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
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
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
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
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
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
边。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
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
,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
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
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
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
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得罚我面壁多加一年。”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
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
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
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
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甚么你可以在这里玩
,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
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
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罢,可是你谢我甚么
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
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甚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
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
。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
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
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
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
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
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
,这是甚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
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
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
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令狐冲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
派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
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
,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
,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
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华山派气功和剑谱的绝诣。令狐冲自知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
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
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两
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人替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
有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
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
饭来了。”可是无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
:“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
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
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宽慰:“到得天明,六
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
,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
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
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
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
,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
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
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
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
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
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令
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
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
谷中。”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真掉下去,
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
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
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
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是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
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
:“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替我送饭,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
是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
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
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
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
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
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
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
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
道:“唉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好容易有一个人叫我师姊,
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甚么希罕。”两人笑了一
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
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
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
“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
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
,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
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
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
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
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
,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
林师弟定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
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
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
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
“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
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
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
冲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
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
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一
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
,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
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
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
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
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
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
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
”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
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
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
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挂记着
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然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
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
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
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除风寒,这才渐
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
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
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
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
“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
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
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
,问道:“师娘有没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
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
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
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
。”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
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
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甚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甚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
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
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忙
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哪一日出
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
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
,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
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
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
我甚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
“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
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
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
”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
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
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
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
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
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
子上崖,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
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
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
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
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
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
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令
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
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
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
,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
,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
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
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
甚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
,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
够快,再练,再练。嘻嘻”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
的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
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
。”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
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
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
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
”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
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
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
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
片茫然。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
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
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现
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
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
:“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
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这次她
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
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
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
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
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
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
,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是师
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
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甚么剑法”岳灵珊道
:“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希
夷剑”岳灵珊摇头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跟你说了罢,是玉女剑十
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
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变化繁复,倘若记
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
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
,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因此令狐冲也没学过。凭岳灵珊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
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
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
和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
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
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
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
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罢。”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娘竟教
了她。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
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剑法,
岳灵珊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岳灵珊脸上又是
微微一红,忸怩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冲奇道:“林师
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
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鉴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
妨由对抗辟邪剑法起始。”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
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
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岳灵珊不答,
过了好一会,说道:“是了,本来娘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
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
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
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
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要他喂招有甚么好”令狐冲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
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无法还手,岂不是
快活得很”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凭他的三脚猫辟邪剑法,还想还手吗”令狐冲
素知小师妹十分要强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
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让我来
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
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
,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罢”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
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侮了。”令狐冲道:“我几
时欺侮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
“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
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
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
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这些日子中苦练
“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
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令狐冲大为佩服,不料他竟十分
轻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道:“我剑下要是
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
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倘若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
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
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倘若劈得实了,岳灵珊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
,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双剑。”岳灵珊道:“对我曾见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带双剑,
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
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冲笑道:“你
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
一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
法,已然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分逼近。令狐冲绕着她身子游斗,
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
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
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
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煞手,小心
了。”掌如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
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
,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
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令狐冲叫声“啊哟”急忙冲到崖边,那
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一闪,似乎是一片衣
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看不见甚么,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跟小师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总是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
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
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
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
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
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
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甚么事都尽量容让,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
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
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
。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
是。”这一晚说甚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
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
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
住了石壁,令狐冲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
剑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
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瞧这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道:“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
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突然之间,
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令狐冲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
,已被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令狐冲骇异之极,急忙向左滑开几步。那
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
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日间曾跟令狐冲
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
一时开了大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令
狐冲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
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
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
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
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
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
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
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
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
:“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
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
,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
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
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
“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
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
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
,问道:“你说甚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
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甚么要用青城
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
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
:“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
,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
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
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
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
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
细说了。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
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
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
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
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稀松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
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
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
“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
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语气中竟对
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甚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
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岳灵珊道:“
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
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
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
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甚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
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
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
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
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
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
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
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
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
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
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
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
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擦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
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
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刃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
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拍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
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
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
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他
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
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火
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
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
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
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
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
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
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
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
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
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
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
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
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
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
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
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
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冲
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
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
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
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
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
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
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
。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
“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
。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
。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
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了。”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
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
,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
使剑人形的剑法。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
”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
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
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
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
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
,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
,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
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
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
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
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
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
,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
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
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一
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
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
:“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
,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
破了,不管用了”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
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
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有
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
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
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
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
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
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
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
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
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
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
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
,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
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
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
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
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
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
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
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
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
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
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
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
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
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
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
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
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
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
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
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
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
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
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
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里”令狐冲一惊
,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
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
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
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
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
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
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
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
“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
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
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
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
“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
,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
”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
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
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
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
,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
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
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
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
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
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
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
,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
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
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
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
“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
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
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
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
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
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那也
不必在乎。”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令
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
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
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
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
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甚么。”陆大有
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
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
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甚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
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
,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
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
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
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自
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
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
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
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
道理中变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
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
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
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
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
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
后劲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
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消解棍上之势。可
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
,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
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
,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
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
,绝无可疑。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
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
,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
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
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只有自杀了。”徘徊来去,
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
形,愈想愈是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
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
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被
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
山等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
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
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
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是默默无闻而我五岳剑派
,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有点
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运于武林,全仗
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
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
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
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令狐冲所
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
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
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
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
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
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
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
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
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
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
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甚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
,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
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第三
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
“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
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
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
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
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
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
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
半条手膀。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
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
”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
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甚
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
,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甚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
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
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
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
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
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
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
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岳灵珊道:
“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
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
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
”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
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
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
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
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
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
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
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
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
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
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
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林平之教剑,居然如此恼恨自己,实
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能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无人
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
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
之际,竟然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
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
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
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
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
,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甚么。”陆大有道:“这冬菇是我
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冬菇来吃了,道:“
很好。”其实冬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
,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昨儿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
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
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
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
。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道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
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
你多事谁要你多事”陆大有吃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
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
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
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甚么不好”
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
石头远远投了出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
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
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
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
,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
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甚么”提起酒葫芦晃了
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
:“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
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
,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有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
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
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
”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
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
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
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
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
我才不上这个当呢。”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
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
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
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
,好不好”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
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视,过了良
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
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
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但
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
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
步上崖的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