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县乡民金二,父母都死去了,他有一个弟弟,还很小,叫金镛,在附近村子中的私塾学校中念书,年纪不满十三岁,容貌及其秀美,如同女子。
每次从私塾回去,常有一个老妪来和他开玩笑。对他说:“小郎君,相貌真是不凡,将来该和天上的仙人相配,世间的蠢女儿,恐怕不能与你相配。要是想物色仙人,老身倒是可以给你做个媒人。”
金镛当时年纪幼小,不明白老妪说的话,然而听了她的话,心里倒是十分的羡慕。
这样过了几个月,每次见到那老妪,都对他说着类似的话。金镛始终腼腆,不搭理她。
过了一年,金镛也稍稍长大了一点,渐渐地通晓一些情理之事了。
遇到老妪,她又对自己说起前面说的那些话。
金镛便害羞地询问老妪道:“天上的仙人在哪里?可让我见一见吗?”
老妪道:“这有何不可。我不能带着你去,我指路给你,你自己前往寻觅,要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老妪把那地方告诉他,道:“距离这里只有三里多路,门口种满了桃树,那一家就是了。”说完,就离开了。
金镛来到私塾家里,瞎编了一番话,骗老师:“我家外祖父,病得很厉害,哥哥叫我和他去看望,暂且请一天的假。”老师向人对他很满意,觉得他醇厚谨慎,也不怀疑他是在说谎。
金镛离开了老师家,兴高采烈地按照老妪指点,一路跳跃着去了。
到了那里,果然有一户人家,门前种满了桃树,开满了花,门屏就掩映在桃花丛中。
金镛终究是个孩子,也没多想,直接走进去,刚走走到门边,接着便听到有人喝叱道:“谁家的小儿郎,乳臭未干,便想着做偷花的贼吗?”
金镛惊讶地一看,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翁,看上去,已年近古稀了,满脸慈祥地带着笑,从里面走出来。
金镛本是一个聪慧灵巧,善解人意的小子,看老翁的样子,便一点也不害怕了,直上前去给他作揖。
老翁左手扶着拐杖,用右手摸了摸金镛的头,哈哈地笑着道:“这孩子,来意可不善啊!”
金镛也爽朗地回答道:“听说这里有天上的神仙,特意来会面,也没有什么不善?”
老翁道:“定是刘家的痴婆子多嘴了!虽然如此,你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你白来,跟我进去。”
于是,就拉着他进门去。
里面有三间草堂,也是建在桃林丛中,一派清洗,毫无纤尘,里面放着古琴书画,很有隐居者的气象。
老翁和金镛坐下,就叫道:“紫玉,拿茶来。”
接着,看见帷幔被掀开,果然有一个垂髫少女,年纪可能稍微比金镛大一点点,用漆盘盛着茶杯和茶壶,捧着来到他们面前。
金镛痴痴地看着她,真像出水的芙蓉,风貌神态,清新婉丽,可爱动人,虽然是小孩,不知道什么,心里也不觉生起了眷恋之情。
紫玉把盘子放下,叫她先酌给金镛,紫玉捧过茶来,金镛则显得浑然不觉。
老翁大笑道:“情种已种在心中了!”有问他道:“你看到了天山的仙人,你的心也觉得满足了吧?”
金镛才回过神来,道:“心满足了,然而,我的愿望却没有达到。”
老翁又问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满足你的愿望?”
金镛道:“要是能和她整天在一起玩耍,我就满足了。”
老翁又笑着道:“这谈何容易!”接着,又道:“这事也不是很难,你能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我就让紫玉整天和你戏耍。”
金镛高兴地回答道:“我不回去了。”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翁也欣悦起来,便叫紫玉去拿出果品和糕点,他们一起食用。
紫玉也十分的喜欢金镛,吃什么东西,都推让给金镛先吃,像对待宾客一样。
老翁看着他们,欢快地说:“紫玉得此相伴,也不用担心没有人和她玩耍了。”也不管他们,让他们尽情地嬉闹。
金镛晚上,就和老翁一起睡,白天就和紫玉一起玩耍,斜着手,拉着衣袖,在桃花林间来回嬉戏,真是无比的天真烂漫。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多,他们在一起玩乐,从来都不争吵,两小无猜,乐趣无穷,这也是他们的天性使然。
又过了一年,饮食衣鞋,都是老翁料理。然而,他们的年纪渐渐大了,渐渐地知道了男女之间的情趣,眉目之间,相互都表示出亲昵的心意。
一天,紫玉早早起来,正在穿鞋,金镛隔着窗往里面看,见她的脚洁白如雪,纤细得如同一片竹叶,真像是一截细嫩的莲藕,心里不觉动了情,隔着窗,对紫玉说道:“我要是能道阿姊做妻子,这一生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话还说完,老翁从外面进去,脸色好像很气愤,呵斥金镛道:“不能留你在这里了!让想要窃取我的掌上明珠吗?”
金镛感到促局不安。老翁又禁止紫玉不得和金镛戏耍,并恼怒地看着金镛,像是要举起拐杖打他一样。
金镛更加感到惧怕,就假托说出去小解,便逃窜回去了。
等他回到了家门,门户都更变了,景物也不像往日了,还记得自己在院墙旁边种了一棵小柳树,可是已长成参天大树了。
不觉大吃一惊,急忙敲门,便有个老者拄着拐杖出来看视,那人品貌很像他的哥哥,然而看上去已六十多岁了,好像是,又觉得不是,就向他打听金家是哪一家。
老者惊愕地道:“这里就是啊!你这孩子,从哪里来?和我家有什么瓜葛?”
金镛大概讲述了一下情况。
老者拄着拐杖,笑道:“你说话怎么这般荒谬,我父母已死去多年了,听说有一个叔叔,叫金镛,小的时候到私塾去读书,到晚上都没有回来,也被豺狼叼了去了,因此,生了我之后,就不让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了,便在田间劳作,如今也这般老了。我叔叔什么时候死的,死的时候多少岁,我都听说过,距离现在恐怕差不多七十年了。就算是还在,恐怕也差不多八十了,头发牙齿,恐怕早掉光了,哪还能这般年纪轻轻呢?”
哥哥早已死了,那老者还是他哥哥的儿子呢?
金镛怎么也不相信,还极力和他争辩。
金家年轻的人,都是老者的儿子、孙子一辈了,听了金镛的话,恼怒地说:“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敢来冒充人家的祖公?”说着,就想暴打他一顿。
邻居有个老翁,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听到外面哄闹,就站在自己的篱笆前,看过去,看他们是吵闹什么,等他看到了金镛,便大声呼叫道:“这事情确实奇异,你们快住手,不能乱来。”
又对老者说:“小的时候,你叔和我一起在私塾中读书,面容我都还依稀记得。这小子倒是很像,难道是你叔叔遇到仙人了吗?”
老者道:“嘻!有没有什么对证,让我们相信?”
邻翁道:“我知道他胁下有一团黑痣,形状像北斗七星,长者都认为那是仙人的品相。要是有,那就真是你叔,也不用怀疑了。”
金镛就袒开衣服,让他们看,果然像邻翁所说的那样。
金镛又说出自己哥哥和嫂子平时做的事,和他们的相貌,都很符合。
老者才率大家围着金镛下拜,以为他真的变成了仙人。
金镛在心里,也只感到有些好笑,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很相信。
老者把金镛请进屋里,邻翁和乡里的人都来造访,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宛然在目,直到深夜才散去了。
金镛独自睡在一个屋子里,酣睡到天亮。
早上起来,觉得自己下颌有什么东西,用手一捋,髭须已长有一寸多长了,并且已花白如丝,不觉惊骇,身体也忽然长大了许多,和成人相比,也差不多了,怅惘地叹息道:“久居仙境,一直犹如孩童,现今处在尘世,一夜之间,须发都白了,也难怪,人间碌碌无为的人,那般容易衰老。”于是,也不和侄儿儿孙们分别,就走了。
仍去寻找原来的住处,想再去见那老翁,然而那里已是满目苍凉,也没有什么宅子。
正在那里踟蹰犹豫,一会儿,便见到起先那位老妪,蹒蹒珊珊地走来。
金镛心里一阵欢喜,走上前去向她作揖,老妪一脸茫然,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金镛又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老妪笑着道:“即使你活了七八十岁,你坟墓上的已长大成树了,怎么还自称是当年金家的小儿来欺骗我。”
金镛又向她详细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老妪又笑着吟诵《诗经》上的两句诗:“‘未及见兮,突而弁兮’。你这老头子,向我作揖,难道是想要我给你做媒人吗?”
金镛自我叹息道:“看我现在,头发都已花白了,还敢有什么奢望。只希望能够得以依附仙人尾后,长生不死,这样苍老下去,也无所谓,就算是我的幸运了。”
老妪忽然认真地说道:“想要寻觅与仙人的缘分,应当追求好的配偶。美好的姻缘还在那里,你不可以自己堕灭了你的志向。”就拿出一丈来长的红绫,就给金镛,说:“拿着这,向东南方走去,见有一片树林,你就拿着它,向空中拂动,原先的人,就在那里了。”
金镛始终觉得自己老了,不该有什么别的企求了,老妪从袖子拿出一面镜子,照着他说:“你又年轻了。”
金镛朝里一看,果然又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自己拈自己花白的胡须,忽然已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心里更加高兴,对着老妪又拜了几拜。
老妪和镜子忽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就按照她说的,还没走出几里路,果然看到了一片林子。
金镛立即把红菱向空中抛掷,感觉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忽然坠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掩着笑,整理着衣服,那女子就是紫玉。
金镛惊喜若狂,急忙上前去拉着她的衣袖。
紫玉笑着道:“媒人真是个无赖,强行主配人家的婚姻,真让人不受不了。”
金镛又向她拜了两下,乞求她怜悯自己,不要离他而去,紫玉才和他拉着手,向东走去。
走了几百步,恍然一下,就像到了云雾之中,接着便看到一座巨大的宅子,周围山环水绕,栋宇巍峨雄壮。还没有进去,里面早响起了笙乐之声,老翁和十几个人都穿着喜庆的衣服出来迎接,也不再提及前面的事,只是摆下盛大的筵席,举行庆礼。
金镛从此之后,也跟着修道,修成了地仙。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