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县龙兴集的北边,有一个湖泊叫感荡湖,烟水浩渺,水鸟啁啾,景色颇为壮观。
湖水中央有一方小岛,方圆大概有十来亩。在它东边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岗地,蜿蜒起伏,田地里的水四处流溢,汇集成一股溪流,从东向西流入湖泊之中,必定要从小岛前面经过。
登上小岛一看,四处的山峰都像是在桌上和坐席前一般。在它的后面又坐落着几座小山头,作为倚靠。县城里的城楼和楼阁,远远地矗立在西边,作为屏障,还有两座桥在它的两边,像彩虹一般,感觉像是两军在开战的时候,双方摇旗擂鼓,雄壮地呐喊,显得气势雄壮。
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可惜一直以来没有知道,附近的人仅仅把它作为一块放牧牲口的地方。
有一个人,从江西来的,叫毛峤,字方壶,他自称是个“堪舆家”,就是地理风水先生。
毛峤暂时住在庐陇的陶家,和主人陶翁十分投机,关系很融洽。
毛峤为人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常喜欢盘腿而坐。偶尔给人预测凶吉,都给他说中了,真是无比神奇。
然而,每天吃过午饭之后,他必定会穿着一双芒鞋,戴着竹叶编制的斗笠,到山林水湖中去四处闲游,也不要人陪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每次都是到了晚上才回去。
他自己一个人摇着一艘小船,到感荡湖中去游览,湖上烟水迷蒙,湖岸,蜿蜒曲折,毛峤一定要走道边际,才掉头返回。
他忽然得了小病,陶翁亲自服侍他吃药,给他煮药,倒药水给他喝等等。
瞬息之间刮起了西风,陶翁又立即安排人给他做了新衣服,送给毛峤。
可毛峤推辞不接受。陶翁就等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原来的旧衣服拿走,把新衣服放在那里。
毛峤无可奈何,才穿上陶翁送给他的新衣。
家里的婢仆等服侍毛峤,礼数要是有什么疏忽的地方,陶翁必定严加责罚。
毛峤对他极为感激,忽然对陶翁说:“旅途漂泊之人,承蒙老先生盛情款待,我想报答你,不知阿翁心里想要什么,想要贵气呢,还有想要富有?请告诉我。”
陶翁道:“能富有自然就贵气了。”
毛峤道:“湖中有一个好地方,可以作为阳宅,子孙迁徙到上面去居住,世代子孙都将享有富贵。”
第二天,毛峤带着陶翁坐船出去,指示给陶翁,就是那座小岛。
陶翁回来之后,就花费重资,把那小岛买了下来,四周的水田也包括在内。
陶翁请工匠运送材料,建造房屋,并让毛峤指点,房屋该怎么建,方位朝向该怎么样,都按照毛峤说的去做。
毛峤皱着眉头说:“老先生,你知道我毛遂自荐的意思吗?”
“不知道。”
毛峤道:“我自己知道命中注定,我往后三十六年的磨蝎运,恶星降临,这是命数,难以逃脱。如果住在家中,更加遭殃,因此才出来闲游。现今我给你看地建造宅第,建成之后,老先生就会富有,你富有了,地下的神灵就会恼怒,我的双眼将会失明,整天在黑暗中摸索,那样谁来照顾我的衣食呢?老先生是个长者,能教谕子孙不失信,而愿意供养我吗?”
陶翁道:“这是什么话?我就是瞑目死了,也要立下遗命,要是违背了,让他们下地狱。”
毛峤才显得高兴起来,立即给陶翁营造房屋。
上梁的那天,毛峤还在和陶翁说着闲话,指点着四处说:“那里种上竹子,修一条石板小路,那里修成池子,种上荷花,再建一个亭子在旁边,那样就显得富有诗情画意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见到天边有一颗黑子,像是弹子,铮铮作响地从西边飞来,忽然变得犹如鹰隼那么大,一下扑到乔瑁的眉宇上,毛峤大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陶翁把他扶起来,见他两只眼睛已瞎了。
从此,乔瑁的坐卧行动,都在一间屋子中。饮食供养,比平时的还要精美。
陶翁的长子和次子,都在这年秋天分别考中了文武举人。
陶翁更加相信毛峤的话不假。
陶翁时常拄着手杖靠在柴门上,看着湖上的水色和上头的月亮,情致悠然,有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
一天忽然看见前面的岸边有一片火光,好像是磷火胡乱飘荡,然而那火有火焰,发出耀眼的光芒。
毛峤也在一旁,陶翁问他是什么?
毛峤道:“你前去挖掘开,一定有所收获。”
陶翁带着锄头去了,挖开泥土,果然见到了陶罐小坛子,陶翁慢慢地刨开,一共有十二坛,里面全都是白银。
于是,陶翁家变成了大富之家。
他的长子和次子,准备到京城去参加考试。
毛峤再三阻挠,叫他们不去,但是也没有听他的,就乘车北上参见会试去了,两人竟然都中了进士回来,陶翁仍然相信毛峤,认为他说的话没错。然而,他的两个儿子却不能不起了疑心,认为毛峤说得不准,自己不是顺顺当当地去参加了考试,并一举高中了,没有什么事发生啊!
接着,长子被任命为太守,次子被授予都司,都到外地去做官。
五六年之后,陶翁生了重病,让两个儿子辞官回家,官囊颇为丰厚,骡子驮载的行礼停放在庭院之中,犹如一座小山。
陶翁把他们叫到跟前,唏嘘感叹说:“你们知道是怎么才有今天的吗?”
“都是父亲大人的荫德护佑啊!”两个儿子说。
“非也,这都是毛先生的功劳。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积累功德,报答毛先生,更加要像事奉父亲一样事奉他,并比寻常的父辈还要看重,这样择选地基建造宅第的福禄才能永久地保有。要是你们对他有什么不敬,就是大不孝。”
两人哭泣接受了父亲的教诲,陶翁并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毛峤,要他好好指教他们。
一屋子的人都唏嘘感叹不已。
陶翁死了,两个儿子就在守孝。
但是,常常饮酒作乐,享受声色,还在乡里作威作福。
毛峤谏说他们,他们哪里肯听,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毛峤也就不再多说了。
然而,他们对他的礼数却越来越稀疏了。
毛峤枯寂地坐在蒲团之上,常听到大厅中歌唱舞蹈的声音,诟骂奴仆的声音等等,听得让人很不耐烦。
忽然又听到两三个小童唱道:“瞎子瞎零丁,吃了多少死苍蝇;瞎子瞎鹿渎,吃了多少钻蛆肉。”听了,心里更加感到厌恶。
一天,有一只鸡掉到厕所里泡死了,次子叫人打捞起来,准备丢弃了。长子却叫他慢着,就叫人拿去洗干净煮了,给毛峤做午餐。
毛峤吃过之后,有一个小婢女来问道:“先生吃鸡汤觉得鲜美吗?”
“还不是鸡的味道。”
“难道没有别的味道吗?”
毛峤听了她的话,就知道那只鸡一定有情况,就委婉地询问婢女,小婢女就清楚地说给了他,才知道是长子搞的恶作剧。
小婢女嘱咐毛峤千万不要说是他说的,把饭碗等收拾一下就走了。
毛峤顿时就感到一阵心寒,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不表露出来,只藏在心里,并且已想好惩治他们的对策。
叫他们在宅第的四周都种上桑树,询问他那是干什么,毛峤就说:“一般的地理先生只知道这里是入湖的正脉,四周沙岸环绕,所有的山都偏向这里,不知道这叫做‘龟盘穴’之地。种上树木,就会绿荫参天,就像鬼盖上长出绿毛,如此真是贵不可言了。”
两兄弟就相信了他的话,按照他说的种上桑树。
种上桑树刚过了一年多,他们居住的地方忽然震动起来,全家人都惶恐不已。
毛峤就用手拍着床板呼喊道:“错了,错了!”
听到他说话,都跑去询问。
毛峤说:“我乱说,说的话,公子未必相信。为何不把中堂的地掘下去两尺,可见到一块断石碑。”
两兄弟去把中堂中央的地挖开,果然得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形则龟,体则瓢,葬者汉将军,破者江西毛。”字体是隶书,犹如一块砖头一般大小。
然后去告诉毛峤。
毛峤道:“公子不用怕,有我在这里,禳去还不晚。”
于是,两兄弟就扶着他,在宅第的左右来回走动,毛峤嘴里嚼着地上青苔,辨别其中的味道而确定四处的穴位,然后说:“在这四处打上深井。”
又在宅第后面拿着手杖在地上画了一个“人”字,说:“可以立即做成这样一个池沼,把水引进来。这样老乌龟就长久地相守在这里,你们也就可富贵无忧了。”
等完工之后,毛峤的眼睛忽然张开了,眼珠转动,什么都看得见了。
于是,就向那两兄弟作揖辞别,说:“二十多年,坐在你家,承蒙你们奉养,心里实在不安。幸运老天保佑,让我双眼复明,从此天涯海角,或许还有见面的时候。”
两兄弟想挽留,已飘然徒步离去了。
毛峤离开之后,茕茕一身,资费都没有了。
来到来安山中,有一座小庙,距离城郭很近,神庙破败,神像佛像都暴露在天日之下,任由其遭受风吹日晒。
有一群乞丐居住在那里。
毛峤对乞丐们说:“你们要是能供养我,就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众乞丐争着回答:“好。”
就把后殿的一间屋子打扫干净,让毛峤居住。各自到村中集市上去乞讨,回来的时候,就把干净的好吃的敬奉毛峤,甚是殷勤。
过了一年多,众乞丐养着的那条黄耳朵小狗病死了,毛峤就叫他们凑钱买了一口小木匣和一些小巧的衣帽,收敛埋葬那条小狗。
众乞丐还披麻执杖,伤心地号哭。
毛峤在庙的后面,指点了一个地方,叫他们把小狗埋葬下去。
埋葬之后,众乞丐的心性忽然变得明了起来,渐渐地知道什么是羞愧和耻辱了,都纷纷哭着说:“我都是在干什么啊,吃别人扔给的东西,是多么的难堪啊!”
于是,各自都想着要改变自己,学着织蒲扇席子,或者做小生意,渐渐地就获得利益,没到两年,那些乞丐都能自食其力了,各自在附近的村中都有了家室。
他们没有忘记毛峤的恩德,争着供养他。
毛峤说:“以前你们居住的神庙破败不堪,实在是亵渎神灵,你们为何不再筹集一些钱,把它修理一番,我能让那庙兴旺起来。”
众乞丐又说:“好!”
毛峤就给神庙做了两扇巨大的门,接引南山的秀气,开凿一个地窖,把北边的阴煞泄走。
又置备了签筒,把预测凶吉的诗刻在签上,放到里面去,并且神灵很是灵验。
经常车马纷纷,许多人来烧香许愿和集会游览,卖茶水卖香烛的小商贩,居住在庙四周,都变成了集市。
又有高僧来住持庙务,庙里披着袈裟的和尚有好几十个。庙也渐渐地扩建修缮,建得雕梁画栋,蔚为壮观,晨钟暮鼓,佛事繁盛,竟然成了一处大佛寺。
一天,正集聚信男善女,开场说法,毛峤也合掌念佛。
忽然,有一个香客,说是从兴龙集来的,凝视着毛峤惊诧地说:“你是住在陶家的毛先生吗?”
“是的。”
那人就详细给他讲述有关陶家后来的事。
陶家自从毛峤离去之后,没到两年,被强盗侵扰,接着又遭到了火灾,遭遇了冤狱,家业顿时就倾败下来了。
两位公子都被削去了官职,都已死了。
岛上的宅第已废弃变为荒丘。子孙式微,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毛峤流着泪说:“我因为一时恼愤,断了他家的命脉,我的眼睛虽然复明了,却让他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太对不起我死去的朋友了!”
众人听了这事,更加觉得毛峤的法术神奇,富室大家,都争着来邀请他,而毛峤早已不声不响地来开了。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