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士俊,字晓屏,世代都居住在山东的邳州。他的父亲是有名的秀才,为济南的教授。
诸士俊也是少年登上甲榜,生性喜好读书,但却不热衷于功名,把它看得很淡,和几个有共同志向的朋友,一起隐居在蒙山,依傍山麓,建造了十多间茅屋,泉石花木,相互点缀,倒是一处胜景。
山的半山腰有座寺庙,绿瓦红墙,院落高大宽敞,里面住着许多僧人,都在那里励志修行,距离诸士俊居住的地方百多来步。
寺庙中种有牡丹,盛开的时候,五彩缤纷,芳香艳丽,没有什么花儿能比得上,到了花开的时节,远近的男女都络绎不绝地来游玩。
一天,诸士俊偶尔在山下来回徘徊,见花花绿绿的衣裙,成群结队,相互嬉闹着离去,都是村里的或者城里的女子,没有一个长得出众,诸士俊也不是很留意。
斜挂在天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诸士俊的游兴也已尽了,正准备关上柴扉,进屋里去,远远地看见有两个垂髫婢女,跟随着一个女子步履姗姗地向前来,向寺庙方向走,那女子丰姿情态,真是世间少有。
等她们渐渐走近了,再认真一看,绰约生姿,艳丽动人。
诸士俊想附近的村落中没有如此艳丽的,必定是从远方来的。
一会儿,女子从寺庙回来了,仍然从诸士俊门前经过,诸士俊还没有进屋去,两人相互注视了一眼,女子就低着头走过去了。
诸士俊想好好地看上几眼,传递自己爱慕的情意,也没有办法。
恰好女子走得极为匆忙,摇摇摆摆不停地跨着细步,似乎不小心,手帕掉落到了地上,诸士俊立即上前去拾起来,呼喊女子的婢女,把手帕还给她。
女子轻轻对他说了一声感谢的话,眼波一转,妩媚多情,让每个人看了,都觉得她对自己一片深情,诸士俊更加是迷惑不已,不觉神魂颠倒起来。
女子走了十多步,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从袖子里拿出白纱巾,里面包裹有一样东西,叫婢女拿过去送给诸士俊,说:“这不是秀才丢失的东西吗?”
诸士俊担心被别人看见,立即接过来收在怀里,当做宝贝一般。
女子临去之时,又对她的婢女说:“我们家门前有两株垂丝柳树,随风摇曳,很惹人喜爱。篱笆之间的桃花已经盛开,秀才踏青经过那里,可以进去吃一盏清茶。”说得轻盈又响亮,根本就是对诸士俊说的,声音呖呖婉转,正如黄莺在花树梢头鸣啼,说完,就又匆匆地离去了。
诸士俊魂魄心神,不觉都飞扬起来,痴痴地独自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女子的身影,才回书斋去。
打开白纱巾来看,里面裹着的是一枚玉蝉,色泽光润,雕琢得十分精工,不是新近年代的东西。又是没人送给的,当然如命一般珍爱,早晚都佩戴在身上。
过了两天,诸士俊便想去探访女子的踪迹,把容貌修饰了一番,看着自己的影子,也觉得风度翩翩,英俊潇洒。
沿着道路往东走去,没走上几里,果然有一处村落,零零星星地大约有四五家,家家柴门,面临着一湾溪水,有一架小桥通过去。
诸士俊走过小桥,沿着岸边向西走,看见屋宇十分新丽整洁,灰白的墙壁上都写着“卍”字。
走过去一看,桃树李树海棠树梨树,枝头的花儿,,争相开放,东风絮絮吹来,阵阵香气,直入沁骨。
诸士俊想,那可能就是那女子家了,只是不敢造次,不敢去敲门,在门口往来徘徊,希望能遇到什么人,问一问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门“呀”地一声忽然打开了,两个婢女一起出来,手里拿着绣花球。
诸士俊一阵欢喜,立即上前去问讯,婢女当然也认得诸士俊,就询问诸士俊的姓氏,并笑嘻嘻地对他说:“主人到栖霞岭探访道人去了,家中只有妇女,不得款留秀才,这可怎么办?”
诸士俊问婢女道:“你们要到哪里去?”
“把这拿去送给邻家姐妹。”婢女把绣花球向诸士俊示意了一下。
诸士俊看那绣花球,看见上面绣着各种各样的花,犹如真的一半,光彩灿烂,还发出一种特别的香气。
婢女道:“这是我家阿姑亲手做的。”
诸士俊心里无比赞叹女子的心手灵巧,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
婢女又嫣然一笑,说:“你暂且在这里等一会儿,等我们从邻家回来了,进去禀告阿姑,或许会请你进去。”
诸士俊就听从她的话,站在门前等候。
没一会儿,婢女就回来了,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拿给诸士俊观看,并娇笑着说:“这是东邻倩姑赠送的,我转增给你怎么样?”
诸士俊笑笑,就又收到袖子里去了。
婢女进去又出来了,带着诸士俊绕过木槿篱笆,其中有百余棵桃树,都已开满了花。
从板门进去,又通过一座小门。
婢女道:“这里靠近阿姑闺房了,你不能再往前了,我家主人家规严厉,让他看见了,你就完了。”
门已经打开了,女子已站立在屋檐下等候,笑着走上来迎接诸士俊,说:“你真是讲信义之人。”
有三间屋室,颇为宽敞幽静,摆设各种古玩,显得古雅绝俗。桌上摆着十多卷恽南田的《瓯香馆集》字帖,都是女子亲手临摹的,笔迹很得南田的真髓。桌上还有一卷诗作,封面上题写着《红蕤近稿》。
诸士俊正准备翻阅,女子立即夺了过去,说:“此时该当畅谈,哪有空闲去看这种咬文嚼字的诗稿呢?”
诸士俊在仰头看墙壁上的匾额,写着“绿天深处”四个大字,则是因为窗外大多种植着芭蕉梧桐。
诸士俊到了此时,也才知道女子姓王,名字叫蟾香,还有一个小名叫小娟。说话之间带着吴地口音,诸士俊问是什么原因,蟾香说:“从小跟着母亲寄居在金阊,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因此才来到这里来依恃父亲。父亲喜好道术,到达栖息岭之后,或许会出海泛游,定会个把月之后才会回来,你暂且居住在这里,不必担忧。”
蟾香拿出一卷书来,请求诸士俊讲解,诸士俊一看是《参同契》。他向来没有看过这本书,大略寻章摘句地讲解敷衍蟾香。
蟾香听了,掩口笑了起来,说:“我看你对此也是门外汉。”也不再听他讲解,就叫下人在竹亭中摆上酒宴,带着诸士俊一同前去。
到了那里,座座假山,簇簇花木,疏疏密密,一片青绿,横斜有致,走进去,感觉衣服都被映绿了。
女子叫人斟酒,味道甘甜辛辣,生喝了一口,道:“真是美酒!”一连喝了几大杯,喝得已是微微醉了。蟾香也同样喝得差不多了。
蜡烛已经燃了起来,蟾香就叫那两个婢女带着诸士俊进入东厢房中,让他在那里休息。
桌几床榻,异常精美,衾枕被褥也异常的华丽。
诸士俊感觉一个睡在那里,不免有些胆怯害怕,就对婢女道:“两位姐姐留下来,和我做个伴吧!”
两个婢女相互看着不禁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提着灯就走了。
当时,窗外一片幽静,风声淅淅沥沥,月影朦朦胧胧,一个人独坐在窗前,觉得很是无聊。
忽然听到窗外有弹指的声音,打开门来一看,则是蟾香,穿着袖子窄小的衣服,梳着小小的发髻,更加觉得妖艳,笑着对诸士俊说:“让你一时岑寂了,不埋怨我吗?我得等两个婢女睡了,我才能来。”就在窗边卸去妆饰,显露出了曲线分明的躯体,回过头向诸士俊媚惑地望了几眼,就先进入帷帐中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诸士俊已是不能自主,就上到床上,风光旖旎,爱意绵绵,其中的欢乐之事,就可想而知了。
刚响起报晓的钟声,蟾香起来,披着衣服准备离去了,诸士俊拉着她,想和她睡一会儿。
蟾香道:“担心两个婢女知道了,飞短流长起来,这样,你就不能久留下来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来端盆打水,供诸士俊洗漱,给诸士俊泡茶,来往奔走服役的都是拿两个婢女。
诸士俊对她们说:“你家没有使役的人了吗,还要烦请你们奔走劳累?”
婢女回答道:“家里有一个老媪,只掌管钥匙,因为内外相隔,从来不到阿姑的闺房来。仆役都在厅堂,有什么事禀告,就敲击云板。都在家主人那一边,这里听不到什么消息。”
诸士俊又询问两个婢女的名字,一个叫惜花,一个叫爱月,年纪都在十五岁多,情态娇媚,体态旖旎,也是惹人怜爱,正像是赵飞燕一般,小鸟依人,娇婉动人,让人看了就喜欢。
诸士俊亲昵抱着她们,搂着她们纤细的腰,让她们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个婢女也是善解风情,伸出纤细的手,轻柔地抚弄诸士俊的面颊脖颈,把粉嫩的脸也贴了上去,显得异常亲热。
诸士俊不觉心动起来,搂着婢女,爱抚着她们的细腰小臀,正是尽情的时候,蟾香回去也梳理好了,忽然走了进来。
看见诸士俊坐着抱着两个婢女,一副亲昵的样子,笑着说:“二个丫头真是顽皮无知,要是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恐怕没有主仆之分了。”
两夜婢女两颊微微泛红,对着蟾香嫣然一笑,各自就散去了。
从此,诸士俊和蟾香,白天的时候就一起共用笔砚,读书写字作画,晚上就睡在一块,正像是一对鸿雁在云雾之中相对鸣啼,一对翠鸟在兰苕丛中嬉戏,真是欢情无限。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忽然,听到堂上的云板发出响声,老媪传进话来,说主人已从崂山回来了,想请蟾香出去谈话。
蟾香急忙把诸士俊藏匿在闺房的帷幔中,立即匆匆忙忙地去了。
过了好一会才回来,皱着眉头说:“今天事情差点败露了,要不是我会说,我们的事顷刻之间就要被识破了。老父说我容光焕发,很往日很不一样,苦苦盘问。我说我连日来读《庄子?秋水篇》,很有体会,得到很多收获,才瞒了过去。你不能久留在这里了,我们得暂且分离!”
脱下手上的玉手镯送给诸士俊,说:“这是隋朝的时候,外国进贡的,藏在天府之中,不是人间有的东西。”
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革囊,倾倒出来,则是百多颗金豆,又对诸士俊说:“你带着这些坐车北上,以壮行色,我将在汉皋和你相会,你在那里稍等一下,不要上路,我自己会来。”
就让两个婢女带着诸士俊从后门出去。
诸士俊回到自己的住处,同学都来诘问他这一段到哪里去,怎么没见他,他随意编造了一通话来瞒骗他们,就整顿行装准备北上进京城去了。
亲戚朋友中有人笑他说:“你藏身隐居难道是贪图虚名吗,现在为何如此热心于功名呢?”
诸士俊也不和他们辩解,乘船直接出发了。
抵达了汉镇,寻觅一处僻静之处居住,叫仆人睡在外厢房。
一天晚上,正挑灯静坐,已远远地离开了家,又想起了蟾香,脑子中不觉浮想联翩起来。
忽然听到屋檐之间,好像有鸟飞落下来一样,响了两次,心里不觉感到疑惑,打开门来察看,惜花爱月两个婢女的身影已亭亭玉立地站在诸士俊的跟前了,并对他说:“阿姑考虑道你旅途寂寞,特意派遣我们先来,一同来陪伴你,一箭双雕,看你怎么消受了。”
进到屋室中,铺展被褥,抚弄枕头,解下衣衫,扭动着凹凸有致的身躯。两个婢女虽然比不上蟾香那般美艳动人,但是天生有一种勾人的媚态,却比蟾香更有风情意趣。
上一次被蟾香闯进去打乱了,但他的心里一直对惜花和爱月恋恋不忘,总是充满了一种幻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蟾香自己叫她们来陪伴他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搂着两个婢女,倒在床上,总拥右抱,上翻下滚,惜花和爱月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那么的娇嫩,却又犹如水浪一般,对人形成一种冲击。一阵云雨,一床双好,真是风光无限。
诸士俊又问蟾香什么时候才到,知道蟾香走陆路,计算一下路程,还须要十天。
到了那天,惜花和爱月带着诸士俊坐着同一辆车去到郊外迎接。
一会儿,就看到一个长髯的老仆人,驾着一辆疾速奔驰的马车。
惜花和爱月看见了,远远地就呼喊起来,说:“阿姑可以停车了。”
诸士俊看蟾香已该换成了吴地的妆扮,容貌显得跟家妩媚。一起驾着马回到了住处,说是夫妻。
到了京城,诸士俊一举考中了,被选入了翰林院。假说蟾香是原先在家娶的妻子,带着她回到住所,上下的人看了惊得眼睛都瞪直了,都说是神仙中人。
诸士俊从此也绝不到蒙山的书室去,恐怕美好的春光会在那里白白地流失。
蟾香最喜欢喝蒙山顶上的茶,诸士俊必定会给她多方寻觅购买。
一天晚上,蟾香半夜里从梦中醒来,嘤嘤啜泣。
诸士俊询问为何无故哭泣,她也不说,委婉地再三询问。
蟾香才说:“老父知道你娶了我,准备接我回去了,恐怕鸾凤分飞,就在明天了。”
诸士俊道:“这样我们就去外面去躲避,天涯海角,我都不怕跟随你去。”
蟾香道:“没有用,缘分尽了,就得分离,情分尽了,就得灭绝,世间哪里有不死的夫妻呢!你把我当死了看就行了。”
诸士俊一片凄伤,郁郁不乐,发誓说自己也不愿活了。
蟾香安慰他,说:“你如此年少已获得了高位,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正该当效力于国家。出门在外就尽心办好民事,在家就要尽力侍奉父母,这些都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恋恋不舍这点儿女私情,能有什么用。天下美人正多着,何必这样。况且我和你只是缘分已尽而情分未尽,还有一线希望。你要是坚持道念,也不担心没有相见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天地阴晦,雷电交加,满屋子都散发出硫磺的气味,屋梁瓦片都震得抖动起来。
等云开雾散,大雨停止之后,蟾香和惜花、爱月都已不见了。
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神仙,还是什么精灵鬼怪。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