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琴,是丽水沈家人,原来叫湘碧。从小就没了父亲,然而心地敏慧,十分聪明,并且姿容艳冶,娟秀清丽,善于作诗填词,精通音律。她的母亲把她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给她选取夫婿很是挑剔,因此,到了十七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邻居有个宋媪,到了她家,见到绮琴就啧啧称赞,说:“阿姐如此苗条,要是老身是男子,得不甘愿为情而死吗?”
沈母就笑着道:“你给我物色一个好女婿来啊!”
宋媪拍掌说道:“乘龙快婿就在眼前,何必要到处去找呢?”
沈母道:“你说的是韩生吗?我向来也知道他很有才学,只是他家中贫寒,这可怎么着?”
宋媪道:“哪有人会长久贫贱的,看韩生的志气,将来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吗?”
韩生名叫韩泰瞻,是当地的名士,刚好在沈家坐馆,原本也已娶过妻子,可是妻子已病死,他断弦已有一年多了。
沈母就和她的儿子商量,儿子道:“能得像韩生一样的人,倒也不错了!然而,他家一切活儿都得亲自动手,只怕阿妹过不惯。”
沈母也很犹豫,绮琴刚好到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从此之后,每天都早早起来,很晚休息,凡是洗衣做饭等各种家务,都自己亲自动手,从不倦怠。
兄嫂明白了她的心思,就告诉沈母,沈母才下定决心。请宋媪过来,让她去向韩生示意。
韩生本来对绮琴深有情意,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真是欢喜若狂,可担心事情发生什么变故。
此前,绮琴把自己佩戴的汉玉拱璧,托付宋媪帮她拿去给工匠雕琢一对凤凰在上面。
宋媪听了韩生的话,就回去把壁玉拿来,假说是绮琴所赠,说:“这就是定情之物了。”
于是,又要得进去回复绮琴,见到了她,就说已把壁玉赠送给韩生了。
绮琴吃惊不小,责怪道:“事情要是不成,这可怎么办?”就叫婢女绣春前去把壁玉索要回来,绣春是绮琴向来亲近的人,就跪下说道:“这事我给小姐想过了,像韩生的为人,难道会负约吗?现今要是去拿回来,不将让韩生心寒,而又伤阿母的心意吗?”
听了绣春的话,绮琴才隐忍下来。
然而,从此韩生和绮琴有什么需要,就让绣春在两人之间来往。
绮琴善于吹箫,曾在灯下填了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词,到了最后一句,把笔放下了好几次,反复推敲,觉得还是有些不合适,就把草稿封好,交付给绮琴,说:“这首词还有一个字,感觉总有点不好,你给我去请教一下韩生,看他的意思如何?”并叫她带着一个手炉去给韩生。
绣春到了书斋中,传达绮琴的意思,把词交给韩生,韩生展开来看,称赞不已,拿起笔来,更定了其中不合适的字。
接着,两眼看着绣春,似乎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绣春嗔怪道:“你不认得我吗?”
韩生道:“你肌肤如雪,云鬓黑亮,夜里看着你,觉得比白天还要好看。他日要是能天从人愿,你也能跟随小姐嫁给我吗?”
绣春双颊泛上红晕,低头拈弄着衣带,说不上话来。
韩生不觉神魂激荡,一下把绣春揽过来,抱在怀里。
绣春原本也想跟随绮琴作为陪嫁一起嫁给到夫家去,然而,不想这样轻薄相从,支撑推拒,说:“要是这样,我只有一死而已!”
韩生见她不愿意,也不忍心,就把她放了。
绣春逃脱了,就走了,后面,也不再常来了。
韩生当时已委婉地告诉了父母,想要娶妻了。
距离城里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家姓鼓的富有人家,家里的女儿,也生得柔婉艳媚,韩生的父亲又被媒人诱惑,羡慕他家的嫁妆丰厚,就决心去提亲。
韩生不愿意,而他的父亲一口说定了,并一通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容不得韩生反驳,韩生也才不敢说什么。
已定好迎亲的日子了,绮琴才知道,整天失魂落魄,也懒得梳妆打扮,毫无精神地躺在床上。
沈母来安慰她,说:“我儿为何如此灰心?韩生虽然背弃盟约了,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好的了吗?”
绮琴哭泣着说:“阿母的话不敢不听,可是玉佩已送到他手里,不能再拿回来了。”
沈母才知道前面的事,也知道绮琴不能一下让绮琴转变过来,得有一个过程,就暂时嘱咐绣春好好看视,慢慢地劝说她。
几天后,绮琴勉强起来,梳妆打扮,叫绣春去煮茶来喝,等绣春把茶水端来的时候,绮琴也不见了。
一个小婢女说:“刚才见小姐到后园去了。”
绣春立即跟进去,则看见绮琴已在池塘中,快要死去了,绣春来不及多想,一下也跳了进去,小婢女在旁边大声呼号,家人一起跑来,想救上她们来,已来不及了。
沈母痛失爱女,早晚伤心,没多久也死了。
当时,韩生刚好新婚过后,和顾女琴瑟谐好,十分恩爱,然而,常常坐着,对着空中叹息,拿出玉佩来把玩,也时时不禁伤心流泪。
一天,顾女见了,询问他是怎么回事,就从他手里夺过玉佩,想拿去收藏起来,不让韩生见到,可是不小心,玉佩坠落到地上,碎成了两半。
韩生恼怒不已,气愤地走出家门去,忽然遇到了宋媪。
宋媪不屑地看了他几眼,说:“听说新人很让人满意,你也想听听故人的消息吗?”
韩生急忙向她询问绮琴的境况,宋媪就一一地给她讲述近来的事,还没说完,韩生已大哭起来,说:“我对不起绮琴,我还有什么心思活在人世啊?”于是,就出走了。
想到青田去拜访他的好友,跟着他学习剑术。
走到了括苍山中,远远地看见有两个风姿绰约的女子,走在前面,为他们独自在山中行走而感到惊讶,策马追上去,再一看,其中一个是绮琴,另外一个就是绣春。
惊骇地问道:“你两人怎么到了这里?”
绮琴抬起头来,看见了韩生,似乎满怀怨怒,绣春眼睛微微转动,更觉得很是恼怒,小声说:“小姐,我们快走。”相互挽着转入林子中去了,始终不回头来看一眼。
韩生跟上去,走了几里,到了林子尽头,就是陡峭的崖壁,直如云霄,山中烟气迷蒙,根本无路可走。
绮琴和绣春联步走上山,到了山腰,崖壁砑地一声打开,绮琴先进去,绣春也跟着进去了。
韩生攀援着木藤,也上到了山腰处,也不见崖壁上有什么缝隙,对着呼喊,也没有什么回应。
灰暗的月亮升起来了,山谷中发出阵阵呼啸狼号之声,韩生从上往下看,见一湾涧泉,流淌在山间,十分清澈,犹如一面镜子,仿佛绮琴和绣春就在其中。
韩生也不惧怕,朝着那里走过去,而已身在平地了。踟蹰徘徊,到了天亮,也不再进城去,一心想渡过江,到灵隐寺削发为僧。
到了冷泉亭,遇到了一个僧人,笑着迎面走来,对他说:“你也想出家修行吗?但那里从来没有色界仙人,况且鸳鸯薄上还有一桩公案,还没有了却,怎得妄想升天?”
韩生向他拜了两拜,说:“只求忏悔冤孽而已。”
僧人笑着道:“这就足以证明你情根未断了。”
韩生又拜了两下,说:“还求解脱。”
僧人叫他仍回山中去找绮琴,韩生感到有些为难。僧人显得恼怒起来,俯下身拾起一块砖头,掷给韩生道:“去,去!拿去敲打石壁,门就开了。”
韩生知道他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僧人,就接受返回了。
渡过江,又回到山中,沿着岩壁攀爬上去,才敲了几下,听到崖壁中有人感叹道:“负心郎,你既然知道有今天,有何必当初呐!”听声音像是绣春。
韩生正侧耳倾听,忽然石门豁然打开了,韩生无比欢喜,一下跃进去。
里面琪花瑶草,云雾缭绕,像是进入广寒仙宫中,转过几折之后,看见绮琴身着华丽的服装,倚靠在石栏边,正拿着一只红梅插到发髻上,瞥见了韩生,正想要躲避。
韩生上前去,拉住她的衣袖,先向她承认自己负约之罪,然后诉说相思之苦,就解下佩刀,准备自杀而死,绮琴急忙夺过去,说:“我死了之后,因为我是愤恨而死的,冥王准许我们还魂重生,然而,我和绣春都已无意再活在人世了。我也知道负约之罪,不能全怪你,但也不能不让人耿耿于怀!现今让郎君抛弃骨肉,艰险跋涉到这里来,这让我怎么安心?然而,自从遭遇劫难之后,回忆起尘世,对人世的一切,已冷如冰霜了,今天当和郎君为世外之交,了却今生的缘分。要是说什么儿女之情,那么就请你回去。”
韩生就请求只作为知己之友,也不愿回去了。
过了一些时间,也渐渐地亲近起来,闺房之事,也犹如闺中画眉,充满了乐趣。绮琴不堪侵扰,就请绣春来代替。
从此,煮石为粮,采花为酿,过了一年多,绣春也生了一个儿子。
没多久,刮起了秋风,庭中落叶随风飘舞,韩生不禁想起家来。绮琴劝他回去看望一下,韩生又不忍心和他们别离。
绮琴拿出一件羽毛织成的衣服,交给韩生,说:“这是飞游女送的,要是你还能记得我们,穿上它,半天就能飞回来了。”
韩生披在肩上,看自己居然变成一只鸟了,试着张开翅膀,扇动起来,翩翩直飞入空中去了。
顷刻之间,就回到了家中,四处一看,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询问他的妻子在哪里,也已死了。只有父亲病重垂危,韩生进去看他,已不能说话了,父亲见到了他,一阵哀恸就死去了。
韩生身穿孝服,哀伤不已,等父亲葬下之后,他也穿上那件羽毛衣服,飞走了,也没有再回去。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