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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八宗师战死城外,北莽军死伤枕藉(3)

  慕容宝鼎笑意昂然:“两位,可有遗言要说?日后我慕容宝鼎入主中原,与那中原衣冠济济一堂的满朝文武追忆往昔,也好有一桩谈资。”

  柴青山横剑在身前,摇头朗声大笑道:“一颗北莽狗头,不值几文钱,委实辱没我新铸之剑‘绿水’!”

  慕容宝鼎脸色阴沉,啧啧道:“都说天下剑学出两家,既然吴家剑冢的枯剑有人收拾,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东越剑池的新剑!”

  柴青山脚尖一点,身形前掠,一抹璀璨青虹横扫慕容宝鼎胸口。

  “垂死挣扎!不过鼎盛时期的半数气机,我让你姓柴的老狗先出一百剑又何妨?!”慕容宝鼎嘴角扯起讥讽笑意,没有躲避,竖起双臂挡在身前。

  剑锋抹在慕容宝鼎银色臂甲之上,削铁如泥,只是破甲后落在这位橘子州持节令袖口上,如精铁相击,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慕容宝鼎皱了皱眉头,身形后退。他打定主意要一点一点消耗柴青山的气机,除了自身体魄被誉为纯粹武人万中无一的大金刚境界,号称不逊色于佛门龙树僧人和李当心这对两禅寺师徒的不坏之身,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这件甲胄,是北莽国库里的头等珍藏。甲胄铸造于甘露初期,曾是大奉皇室的秘宝,相传材质与春秋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相同。慕容宝鼎辅以这具甲胄,原本自认便是对上那位杀力第一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也能扛下两三剑,不料一照面,就被伤势不轻的柴青山一剑破开臂甲,这让慕容宝鼎收敛了对中原宗师的小觑心思。

  事实上精于刺杀的一截柳慕容凤首开了个好头,也开了个坏头。

  慕容凤首差点柳叶一剑袭杀柴青山,这绝不是柴青山实力不济,而是他与慕容宝鼎的配合天衣无缝,尤其是柴青山的剑术之高,冠绝中原东南,没有半点水分。

  若说天下拳法宗师,韦淼之外就只剩下武帝城女子林鸦能够独当一面。

  那么中原剑林,的确如柴青山所言,一峰接一峰,连绵不绝,景象是何等洋洋大观!绝不是邓太阿之外便无剑士,绝不是李淳罡两袖青蛇之外便无剑招!

  既然慕容宝鼎一味托大,柴青山便得势不饶人,当空一剑劈下,恰如瀑展长霓,慕容宝鼎面前剑气满溢,如挂瀑布。

  慕容宝鼎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希冀着凭借价值连城的宝甲和金刚体魄单纯硬扛,出拳迅猛,快如奔雷,一拳拳击打在充沛剑气塑成的“瀑布”之上,“瀑布”砰然作响。

  拳碎剑气,呈现出浮云散雪之状。

  柴青山不以为意,碎步快速向前,一剑笔直向前递出。虽然手中三尺长剑“绿水”直刺慕容宝鼎眉心,但是与此同时,两人之间,绿水剑四周生出不下四十道剑气,剑气各自激荡向前,剑意却一脉相承。

  柴青山此剑于而立之年悟自观泉偶感。旧东越国境内有大奉茶圣点评的天下第三名泉,中道被凸出石岩阻挡,水势稍滞溅射,数百缕细水长流,纷纷落入泉池。柴青山曾与两位得意弟子言此剑练至极致,一气八十剑,金刚化齑粉。

  只可惜此时此地,这位剑道宗师只能够一气横生四十剑,但即便如此,剑势已是十分宏大骇人。

  慕容宝鼎怒哼一声,竟然有了退避之意。魁梧身形暴退的同时,横臂探出如钩五指,驾驭气机抓来连人带马一骑,挡在那张滂沱剑气造就的剑雨长帘之前。

  柴青山一剑刺入战马头颅,手腕轻抖,可怜战马与骑卒顿时分尸溅射出去。

  借此间隙空当,慕容宝鼎到底是北莽屈指可数的武道宗师,一脚重重踏出,一脚后撤半步,浑身气势瞬间攀至顶点。他料定柴青山必然会继续前冲,一拳向身前空中挥出,拳罡炸裂,破空而去。

  面对慕容宝鼎倾力而为的霸道拳罡,柴青山一人一剑毫无凝滞,继续飘然前行,只是老人稍稍侧过身形,任由那道罡气炸碎左侧肩头,快如惊鸿的一剑精准刺中慕容宝鼎的胸口。

  以伤换伤,以死换死。

  慕容宝鼎气沉丹田,在这一刹那间,竟是自认毫无还手之力,选择了拼命死守。

  体内气机急速流转,一张脸庞焕出暗黄色神采,双脚扎根大地,不动如山。

  三尺青锋,剑气破甲,势如破竹。

  剑尖抵住慕容宝鼎胸口后,长剑弯曲,霎时如弧月,最后几近于满月!

  肩头粉碎、鲜血满身的柴青山大笑道:“滚!”

  身材魁梧健壮的慕容宝鼎被这一剑挑飞,如断线风筝般砸出去!

  重重落地后的慕容宝鼎脸色微白,没有低头去望,依旧死死盯住那名年迈剑士,只是伸手抹了一把,手心猩红。

  身陷北莽骑军重围的柴青山,不得不出剑斩杀那些蜂拥而至的亡命骑卒。

  于是两人之间,视线阻隔。

  慕容宝鼎趁机手掌一拍地面,重新起身站定,心有余悸——这个老家伙,有些难缠!

  不愿再硬碰硬的慕容宝鼎不断后掠,恼羞成怒道:“撞死他!”

  以柴青山为圆心,北莽铁骑开始急促冲锋,冲撞而去。

  位于最外围的骑卒则终于有机会展露草原骑军的骑射功夫,那名肝胆欲裂的贵族万夫长已经下达死命,无论敌我,只管射杀!

  既要拦阻骑军冲撞又要破开箭雨的柴青山剑如游龙,身陷死地的时候,老人仍是试图破开骑阵追杀避战的橘子州持节令,只是气机扯动的胸前伤口,鲜血转为诡异的乌青颜色,只差一线就冲出北莽骑卒用性命堆积出来的包围圈。

  一退再退的慕容宝鼎已经退至那支冬雷精骑的前方,脸色狰狞,狠狠吐了一口血水。若非一截柳的剑上淬有剧毒,说不定还真要被这柴青山追杀至此。倒不是说他就会输,慕容宝鼎依旧有信心慢慢耗死这老匹夫,只不过必死之人柴青山的命,怎么能够跟他慕容宝鼎的命相提并论!

  他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那韦淼身上,若是那家伙想要撇下必死无疑的柴青山撤回拒北城,以慕容宝鼎的实力,有十足把握将其拦阻下来。

  从拒北城城头向北望去,或是从高坐马背的冬雷精骑上方向南望去,只见老人所在那座大圆,层层叠叠的北莽骑军,向圆心处不断冲杀而去。

  柴青山一人一剑,仗剑而立,四周尽是死人,尸骨累累。

  慕容宝鼎猛然抬头。

  一声炸雷骤然响起,然后一道身影从空中落下。

  慕容宝鼎只能仓促之下歪过脑袋,双臂交错,挡在头顶。

  慕容宝鼎被这一拳砸得半截身躯都陷入地面!

  原来是韦淼直接越过北莽骑军头顶,找到了慕容宝鼎,根本无所谓退路不退路。

  慕容宝鼎双臂凭借本能护住头颅,果然韦淼一手按住前者脑袋,一记膝撞向慕容宝鼎!

  慕容宝鼎被一撞向后,身体犁出一条长达数丈的深沟。

  尘土飞扬,黄沙之中,韦淼出拳之快,快到让人只见一片残影,身穿银甲的慕容宝鼎一退再退。

  韦淼出拳猛起硬落,劲如崩弓,如炸雷!硬开慕容宝鼎中门,连连迸发!

  终于韦淼拳势如怀抱婴儿,招数名称不显凶悍,实则最是凶猛无匹。

  老辈江湖拳法宗师早已盖棺论定,此式练拳打到数万次,方可见功底,劲至发丝!

  韦淼练拳成痴,从不以天赋出众而懈怠片刻,自年少起学得此式,日日勤恳不息,入山摧巨木,入水捶江河,也许早已出拳百万!

  一拳如同撞碎大钟,轰然巨响。

  被柴青山一剑挑出之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慕容宝鼎再次被韦淼一拳砸飞出去十数丈,数十躲避不及的冬雷精骑被当场撞死!

  这位本该在中原江湖大放异彩的南诏武道宗师,在拒北城外的沙场上,在数千北莽骑卒的视线中,打得慕容宝鼎狼狈至极,气机摇晃!打得慕容宝鼎身上披挂宝甲坑坑洼洼,几乎彻底损毁!

  身形摇摇欲坠的慕容宝鼎怒吼道:“再来!”

  韦淼如影随形,左臂伸出,绕至慕容宝鼎耳畔,手掌贴住太阳穴,看似轻描淡写一拍,远比韦淼身材高大的慕容宝鼎便双脚离地,韦淼右手一拳炸雷一般砸在后者腹部。

  原本向后倒飞出去的身躯又被韦淼左手扯回,又是一拳砸在腹部。

  那一幕滑稽且惨烈。

  慕容宝鼎倾斜横悬空中的身躯一直不曾落地,就这样被韦淼一步一步向前踏出,一拳一拳轰在腹部。

  韦淼最后一拳,亦是此生最后一拳,重重砸在慕容宝鼎宝甲破碎后血肉模糊的腹部。

  慕容宝鼎终于落地,摔出去七八丈远,七窍流血。

  所谓的不败之身,哪怕有宝甲护体,依旧成了天大的笑话。

  韦淼傲然站在原地,轻轻转头回望,看了那座骑军圆阵一眼,却无法看到并肩作战至此的柴青山身形。

  稍稍抬高视线,望向那座拒北城,却注定无法看到那道婀娜身影了。

  韦淼的视线逐渐被眼眶流淌出来的血水模糊。

  慕容宝鼎倒地之后,试图挣扎起身,竟是徒劳,不断呕血。

  他心知肚明,韦淼只差数拳,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双方公平捉对厮杀,慕容宝鼎根本就没有办法抗衡韦淼。

  这一刻,慕容宝鼎对于日后称霸中原江湖一事,再无半点念头。

  慕容宝鼎接连三次起身都中途放弃,只得颓然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无色,已经完全失去战力。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持节令,面容苦涩,轻声咒骂道:“狗日的中原江湖!”

  不远方,韦淼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南诏宗师韦淼,全身筋脉寸断,死而不倒!

  既然天下拳有韦淼,岂有我韦淼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看着呢。

  在韦淼壮烈战死之前,北莽骑军的包围圈出现诡谲的静止,那名老人已经杀得他们胆寒,而且骑卒与战马的尸体已经形成一道天然的拒马桩,已经不利于骑军驰骋冲杀。

  身中数支箭矢的年迈剑士吐出一口漆黑血水,单膝跪地,以手中长剑拄地,才支撑住身形不坠。

  柴青山绝不愿意双膝跪地而死,也不愿倒地而亡,最终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既然剑名绿水,那么剑身自然绿意盎然,一如中原江南的春光,阳光照耀下的剑光涟漪,恰似东越剑池被春风吹皱的池水。

  柴青山用袖口轻轻擦去剑身之上的漆黑血水。

  老人临死之际,颤声微笑道:“我东越剑池,开宗立派五百年,仗剑看江湖……山高水深剑气长!我柴青山……不曾让三尺剑蒙羞!”

  继程白霜、隋斜谷两位中原宗师之后,柴青山慷慨战死,韦淼尾随其后,默然赴死。

  武帝城于新郎手持名剑扶乩,直接杀向增援而至的一千种家精骑,一剑落去。这一剑截然不同于之前的蜻蜓点水杀人即止,正大辉煌,剑气之盛,遮天蔽日,以至于从不愿夸赞谁的王仙芝曾经私下对绿袍儿小丫头笑言,东海武夫数万人,唯有于新郎一枝独秀!足可见王仙芝对于新郎的期望之高。

  四十余种家精骑直接被这股凌厉剑气绞烂,血肉四溅,场面血腥至极。

  其中一名本该死在剑气之下的披甲骑卒突然倒掠而去,次次都精准踩在战马头颅之上,兔起鹘落,如履平地,瞬间就和势不可当的于新郎拉出一大段距离,最终落在两匹继续前冲的战马缝隙之中。他随意抬起手臂,从那名种家子弟手中夺过一杆精铁长枪,面带微笑,抬头望向那位如附骨之疽迅猛杀至的年轻剑客。这名身披普通骑卒甲胄的中年人一枪捅出,枪出如大蛟跃水,直刺中原剑客心口。

  春秋四大宗师之一的枪仙王绣,便曾留下《大臂谱》传世,明言“枪扎一线,直直而去,一线之上,鬼神退散”!

  于新郎每次踩踏在种家骑军的战马头颅上,都使得脚下战马前腿折断,扬起一阵漫天尘土,彻底打乱了这支骑军的阵形。他面对那名中年骑卒气势如虹的一枪,身形猛然下坠几分,低头弯腰,堪堪躲过锋芒无匹的枪尖,一剑递出,同样笔直而去。

  这位潜伏在种家私骑中的骑卒,正是号称北莽魔道第二人的种凉。面对于新郎避重就轻的直来一剑,仍是泰然自若,毫不犹豫地抽枪而退。种凉没有选择正面硬撼这位王仙芝首徒,而是采取守势,拦拿圈转,圈不过一斗宽度,守得无比章法森严,故而哪怕面对于新郎的接连数剑,仅是剑气就将从种凉两侧前冲的骑卒当场绞杀,可种凉依旧退得从容不迫,尽显蔚然枪法大家风采。

  虽然于新郎剑术通玄,隐约有了几分陆地剑仙的神韵,可谓咄咄逼人,可一旦境界到了种凉这个高度的对手,选择近乎无赖的彻底退让,于新郎也很难抓住破绽一击得手。何况种凉在北莽江湖原本公认精通百家之长,熔铸一炉,最终以指玄境成就一身不输天象境的杀力,但是到最后,没有金刚体魄的种凉便没有继续一味追求杀伤力,以此跻身天象境界,而是在枪术上另辟蹊径,只取守势而不取攻招,力争拒敌于枪尖之外。

  要知道种家除了是北莽显赫的将种门户,更是天字号独一份的枪法世家。种家子弟,家风勇悍,无论男女老幼,皆技击娴熟,尤擅大枪。幼龄时期便要手持白蜡杆练习枪术,枪法小成之后,以做到“泼水不进”四字为入门,即以家族十骑在三十步外绕圈而奔,持枪之人面对激射而至的箭矢,必须全部拨开那一百箭。之后大雨时分,挥动长枪,以衣衫不湿分毫,方为枪术大成之境。故而北莽大将军种神通麾下的长枪铁骑,仅以单骑战力而言,无论是董卓私骑还是慕容宝鼎的冬雷精骑,或是更次一等的柔然铁骑,比之都要逊色很多。只可惜种家整整二十年,也只培养出不足两千铁骑,受限于数量,无法在战场上独自产生绝对优势。北莽女帝当年在亲眼见过种家铁骑的演武之后,感叹“种家儿郎,手持铁枪,策马疾驰,当真如我草原雄鹰飞掠于平地”!

  一向以离经叛道名动草原的种家二当家种凉,选择枪术作为自身武学的“落叶归根处”,以此弥补自己的武道短处,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新郎深深望了眼一退再退的种凉,突然收起扶乩。

  种凉随之停下身形,哈哈大笑道:“终于想起要回援楼荒了?别急,先问我手中铁枪答应不答应!”

  种凉一手持枪,气机死死咬住于新郎,第一次真正有了厮杀意味,然后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手势,源源不断向前奔杀的两翼种家骑军顿时自行拦腰而断,停马不前的精骑在种凉身后一字排开。与此同时,不断有原本殿后的北莽骑士翻身落马,不下三百人,纷纷从骑阵间隙当中向前冲出,既有朱魍精锐死士,也有北莽江湖高手,更有夹杂其中的种家豢养多年的供奉客卿,无一例外,连同种凉在内,都盯住了斜提长剑扶乩的于新郎。

  三百人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拼死围住腰佩凉刀手持长剑的于新郎一人。

  种凉持枪站在原地,眼中看到三十余人,率先前冲围杀那名来自离阳东海之滨的剑道天才,他潇洒笑道:“于新郎,以多欺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种家儿郎,虽然不惧死战,只是在战场之上,毕竟不是身处江湖,还望你见谅啊!”

  这处战场,与慕容宝鼎、慕容凤首坐镇的那一处,如出一辙,何其相似!

  于新郎出人意料地倒持扶乩,仅以左手双指并拢作剑,嘴唇微动。

  于新郎左袖内剑气充盈,满溢而出。

  那三十名心怀必死之志的高手不管是撒腿狂奔还是向前高高跃起,几乎同时,都被毫无征兆便拔地而起的一股股剑气刺杀当场。

  不只如此,以于新郎为圆心,一道道剑气蓦然起于大地,壮观如大泉喷涌!

  这般异象,才当真是平地起惊雷!

  方圆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皆是冲天而起的浩荡剑气。

  在那被于新郎有意针对的三十名北莽高手毙命之后,又有躲避不及或者是恰好撞上下一道剑气的六十余人,死不瞑目。

  除了绝大多数侥幸躲过剑气的北莽人物,事实上真正能够硬扛剑气的顶尖高手,不过寥寥双手之数。

  种凉自然最为轻松,只是提起长枪然后重重落地,硬生生撞烂那道起于身畔地面的剑气。

  种凉根本不着急,应该着急的本就是于新郎才对。

  即将强弩之末的楼荒一人面对三千多骑的持续冲撞,除了死还能如何?

  大概等到种家先头骑军加入战场,楼荒也就该去见他那位曾经让江湖俯首一甲子的师父了。

  种凉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拖住于新郎就行。

  若是能够生擒于新郎,那是最好,他不相信担负起家族兴盛重望的侄子种檀,已经死在密云山口,多半是被北凉囚禁起来,极有可能就在拒北城内,不但种凉对性情相近的种檀寄予厚望,整个种家都需要种檀活着,否则种家辛苦布局谋划二十年,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他和兄长种神通日后立下不世战功,没有继承人,有何裨益?

  种凉希望用于新郎或是谁,来换取种檀的一线生机重返家族。

  心情复杂的种凉突然没来由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觅什么。他十分好奇,作为指玄造诣极为出彩的顶尖宗师,他能够感受到一股庞大到窒息的无形气势,却捕捉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他只知道,拓跋菩萨已经将那位年轻藩王拖入了一座真正危机四伏的战场,凡夫俗子根本触摸不到,就连他种凉都看不见。

  此役过后,北莽攻城步军伤亡之重,必定超乎想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南征中原。

  因为那十八人,恐怕不等他们攻破拒北城,积攒了二十年家底的南朝步军,就已经早早打没了,到时候草原骑军不得不下马作战,伤亡只会越来越大。

  凉莽双方心知肚明,拒北城守不守得住,南朝步军的多寡,至关重要!

  这也是十八人死战不退的根源,同时也是北莽很快就出动那么多支精锐骑军的原因,朱魍死士和江湖高手更是不惜倾巢出动。

  多杀一名熟悉登城作战的南朝边关步卒,北凉拒北城就会多出一丝机会。

  心性坚韧不拔的种凉此时也破天荒有些茫然,这场仗,怎么就需要打到这种堪称玉石俱焚的惨淡地步?

  草原百万铁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将矛头对准北凉?

  北莽腹地,背对大纛的邓茂手中那支断矛,本就长不过两尺,此时成了越发名副其实的断矛,只剩下一尺长短的矛头。

  但是轩辕青锋的一只袖管也被粉碎,她那条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胳膊,被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血流淌不止。

  邓茂始终不曾让这袭紫衣进入北莽太子身前五十步之内,只不过他手心也已血肉模糊,绝对称不得稳占上风。

  只不过北莽西河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与太子妃三人,都已经来到耶律洪才身侧,如临大敌,确保太子殿下不会被那个疯魔女子正大光明地斩杀于大纛之下。且不论皇帝陛下对于这个儿子的生死持有何种态度,若是主帅死于大军保护之下,终归是前所未见、骇人听闻的滑稽事情。两军对垒,给万人敌取走上将首级,本就是只会出现在市井巷弄中那种演义的荒唐下场。赫连武威虽说并不以武道宗师名动草原,素来只以治军森严著称草原,王勇更是从有未在江湖或是战阵出手杀敌的传言,但是从这两骑分列北莽太子左右来看,必然实力不俗,毕竟棋剑乐府词牌名为“寒姑”的那名太子妃,传闻是仅次于宗门内洪敬岩、黄宝妆、铜人师祖以及剑气近黄青的有数高手,此时她仍是停马于王勇右手侧而已。

  哪怕面对这种阵容,大雪坪轩辕青锋依旧毫无退意!

  不可理喻。

  辖境宝瓶州类似离阳广陵道的持节令王勇轻轻摇头,这位女子也太过不懂审时度势了。

  给年轻藩王压过风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婆娘还真当自己是软柿子可以肆意拿捏,耶律洪才打定主意要用她来拉拢一批拥有独到癖好的草原权贵,阴森笑道:“邓茂,记得留她性命!”

  轩辕青锋冷冷瞥了眼稳操胜券的北莽太子,嘴角挂起讥讽笑意。照理说太子殿下要比世子殿下更加金贵一些,可是离阳也好,北莽也罢,怎的都是这般不入流货色?

  邓茂沉声道:“轩辕青锋,我会留给你自尽的机会。”

  断矛邓茂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耶律洪才闻言后顿时勃然大怒,只不过出于隐忍阴沉的禀性,倒没有出声问责,只不过在这位太子心中,邓茂与他的恩主耶律东床一样,都必须死了。

  轩辕青锋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收敛笑声后,问道:“我轩辕青锋,还需要别人怜悯?!”

  这一刻,轩辕青锋虽然看似神情自若,但是她那双漂亮眼眸之中绽放出的光彩,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偏执,癫狂,狠戾!

  邓太阿、拓跋菩萨,甚至是在江湖上属于一个“辈分”的徐凤年,或是已经逝去的李淳罡、王仙芝,这些武评大宗师,不论何时何地,都绝对不会有轩辕青锋这种极端的气度风范。

  这绝不是因为徽山紫衣的女子身份就能够解释一切。

  因为白衣洛阳、武帝城林鸦、吴家剑冢翠花,都不会这般走火入魔似的阴冷偏激。

  轩辕青锋缓缓抬起那条受伤的胳膊,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滴落在黄沙地面上,一双眼眸趋于赤红。

  你邓茂真当自己是那个姓徐的王八蛋了?!

  她那条手臂浮现出一缕缕血腥气浓郁的猩红气息,浓稠如实物,与光洁剔透的雪白胳膊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外泻气息萦绕流转,如一条条猩红小蛇盘踞吐露舌尖。

  若说天底下最不讲理的指玄杀天象,世间第一人,当数人猫韩生宣。此时轩辕青锋手绕红蛇的诡异气象,分明与那位昔年离阳首宦的成名绝学如出一辙!

  不但如此,相比韩生宣,轩辕青锋更为心狠手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惜以精血温养此物。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狂行径,无异于在体内豢养蛟龙!以体内窍穴为笼,先以蛇化蛟,再以经脉作为江水,达成大蛟走江化龙的最终目的。

  比起不明就里且不知轻重的其余北莽众人,经历过中原江湖的邓茂洞悉内情,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个疯子。”

  邓茂低头看了眼手中断矛,叹息一声,神情古怪,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抬头后眼神坚毅,沉声道:“一路杀到这里,本就气势不足!还敢执迷不悟放手一搏,取死之道!那就别怪我顾不得你将来沦为草原权贵的玩物。”

  轩辕青锋闭上眼睛,气息反常地内敛至极。

  如同大雪时节,一颗被不断攥紧夯实的雪球。

  邓茂亦是返璞归真,一身浑厚气势消失不见。

  显而易见,两人这是要不约而同地选择一招分生死。

  邓茂身后,王勇嘴角翘起,见到轩辕青锋竟然自负到以为能够一招击杀邓茂,这位宝瓶州持节令便彻底放下心。

  这个离阳江湖的女子盟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了那份福运深厚的造化,难道忘了先前洛阳提醒北凉王的那句话了吗?

  王勇与邓茂算不得至交好友,但曾经有过一场点到即止的切磋,当然王勇肯定不是邓茂的对手,只不过王勇与那支耶律家族一直有着极为隐蔽的暗中往来,所以对邓茂很了解。这位剑走偏锋的北莽宗师,论战力,也许不如洪敬岩,不如白衣洛阳,甚至可能防御逊色于慕容宝鼎,杀伤力则不如魔头种凉,像是空有一身天象境界,却无拔尖的出彩之处,常人实在很难想象当初洪敬岩头次登评武榜后,为何有“耻于慕容宝鼎之后,羞于在邓茂之前”的奇怪评语,但是王勇心知肚明,邓茂以那支断矛养气蓄意二十年,弃矛之时,拼得一生修为不要,能以天象境界杀陆地神仙!

  而轩辕青锋距离陆地神仙只有一线之隔。

  邓茂杀她,恰到好处!

  果不其然。

  战场之上,风云雷动的恢宏气象之后,两人对峙而停。

  邓茂的那支断矛,钉入徽山紫衣的腹部,虽未透体而出,显然已是致命伤。

  邓茂任由轩辕青锋五指按在额头之上,她的指尖同样深刻钉入邓茂头皮!

  邓茂双手低垂,嘴角渗出血丝,艰难而笑,似乎在询问“如何”二字。

  轩辕青锋强行咽下那口涌入喉咙的鲜血,开口反问道:“又如何?”

  邓茂已经无力说话,徽山紫衣还能出声。

  高下立见!

  只不过在这处唯有一袭紫衣形单影只的战场,距离那杆北莽大纛不过八十余步,分出了胜负,未必就能够分出天经地义的生死。

  赫连武威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北莽太子身侧有两骑,已经猛然向前冲出。

  一骑是手提铁枪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一位是抽出长剑、词牌名“寒姑”的北莽太子妃!

  两人都想迅速阵斩轩辕青锋,以绝后患。

  显而易见,谁都没有把耶律洪才的“旨意”当回事。

  事实上在看到这幅场景后,北莽太子殿下也没了留下徽山紫衣性命的心思,这名中原女子,实在太恐怖了!

  轩辕青锋抽出五指,邓茂颓然倒地,倒在她脚下。

  就像中原江湖不计其数的男子,纷纷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闭上眼睛,听着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

  大风吹拂,她衣袖飘荡,依然丰姿如仙人。

  那一刻,轩辕青锋想起了牯牛大岗的大雨中,某人撑起的油纸伞。

  想起了京城下马嵬驿馆,一起望着院子里堆积起来的雪人,某人带着莫名的伤感,说着梦想是什么。

  她缓缓向后倒去。

  有些累了。

  异象骤起!

  在这座北莽大军腹地的某个不起眼战场,有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形,竟神出鬼没地破土而出!

  她猫腰而奔,快如闪电,几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战马的腹下穿行,短短几个眨眼的工夫,她就赶到轩辕青锋的侧面战场外,然后一闪而逝。

  感受到一股强烈危机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马停步,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后于宝瓶州持节令的她一脸匪夷所思,视线之中,王勇依旧策马持枪前冲,势不可当。

  可是他身后马背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名少女。

  这名权柄煊赫的一州持节令,被一记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后,回望了一眼遍体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后,又一闪而逝。

  下一刻,她刚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轩辕青锋。

  在短暂的错愕惊呆后,这位太子妃顾不得逾越礼制,脸色狰狞地对四周骑军愤怒道:“截下刺客!”

  没有谁知道这名少女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就连北凉那位年轻藩王都不知道。

  徐凤年只知道她答应过自己,绝不去拒北城外的战场厮杀,答应他一旦战事不利,就带着那只年幼大猫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

  也没有谁知道她如何能够在地底下蛰伏那么久。

  她又为何能够误差不大地潜伏在北莽大纛不远处。

  之前在拒北城藩邸内,众人只知道有个有趣至极也古怪万分的小姑娘,喜欢有事没事就倒吊在年轻王爷的书房窗外,或是坐在屋檐上发呆,新凉王也从不约束她,哪怕是议事堂议事,少女也会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房梁上。

  所以她知晓了北莽大军大致的排兵布阵,默默记在心间,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终。

  她叫贾家嘉,徐凤年喜欢叫她呵呵姑娘。

  她杀过王明寅、柳蒿师。

  她还拦截过王仙芝赴凉,一直拦截到了北凉边境,一次又一次,始终不愿退让。

  今天,她又杀了一位北莽持节令。

  感受到那个纤弱而温暖后背的轩辕青锋小声道:“别管我。”

  埋头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脸,轻声道:“别死,你死了,他会很寂寞的。他说过,世间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旧血流不止的轩辕青锋哑然失笑,竭力睁开那双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这样吗?”

  在北莽顶尖高手皆各自赶赴战场的形势下,尤其是并无被刻意针对、深陷追剿围困的情况中,原本以这位少女动若狡兔的灵巧身形,哪怕需要穿过半座北莽大军,只要不恋战,她依然极有可能安然无恙地返回拒北城。

  但是当她需要背负轩辕青锋一起撤出战场,并且在撤退途中还要躲避无数箭矢,特别是需要防止背后女子身中流矢后,就险象环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军之中,有洛阳、徐婴两人几乎在第一时间策应她们,少女仍是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摔倒,然后继续前奔。

  原来一支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鲜血浸透,少女浑然不觉。

  她最终将轩辕青锋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墙根,然后再度返回,闯入北莽大军,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在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的护送下,又背回了韦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尸体。

  又在乱军丛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拼死护卫下的两具尸体——南疆嵇六安、武当山俞兴瑞。

  这两位宗师,背靠背而死。

  浑身浴血且断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离去之时,大笑道:“这位小姑娘,之后老夫的尸体,你就不用理睬了!”

  最后一具尸体,是武帝城剑士楼荒。

  于新郎四周数十丈内,无一人存活。

  这位武帝城首徒在惨绝人寰的沙场上盘腿而坐,帮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师弟取回了那柄名剑蜀道。

  被北莽一骑撞在胸口的楼荒抱住那柄长剑,死前笑言:“杀人不如你多,还是没办法让你喊一声师兄了。”

  身中种凉一枪,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数刀的于新郎挤出笑脸,低头喊道:“师兄!”

  楼荒死时似乎听到了那个称呼,轻轻点了点头。

  当那个一瘸一拐的少女来到身边时,于新郎抬起头,泪眼蒙眬,柔声道:“麻烦你了。”

  少女摇摇头,在于新郎留下那柄古剑蜀道悬佩腰间后,她背着尸体返回拒北城那边。

  她与于新郎的右首边,徐偃兵正在将吴六鼎和剑侍翠花强行拽出战场,丢向拒北城城墙,然后终于转身走向那杆插入地面的铁枪。

  背对少女的于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时便是双手持剑,他望向远处,被一剑斩掉手掌的种凉被家族死士拼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军腹地逃窜。

  于新郎一人双剑,缓缓前行。

  北莽前军正中央地带,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成猩红的洛阳,说服徐婴返回拒北城后,最终独自站在那里。

  一直向前开阵的独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气连杀七百人后,也死了。

  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下,被贾家嘉背离战场的一具具尸体,被放入吊篮,得以死后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当初十八位宗师,程白霜、隋斜谷、韦淼、柴青山、俞兴瑞、嵇六安、楼荒、毛舒朗,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万人步卒,早已全军覆灭,两翼万余骑军,伤亡惨重。

  朱魍死士与各路江湖高手,战死不下两千人。

  一支支截杀中原宗师的那些千人精骑,零零散散累计起来,再加上那些号称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锐步卒,死亡总数也已达万人!

  两千多架投石车与那座弓弩大阵,更是彻底成了摆设。

  轩辕青锋坐在地上,背靠城墙,她已经自己拔出了那支断矛矛头,用手按住伤口,神色冷漠。

  伤及五脏六腑的吴家剑冢剑冠吴六鼎使劲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指缝,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剑侍翠花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脸颊上,只是此时她与他对视,她仍是眉眼温柔。

  脸色呈现病态雪白的薛宋官怀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尽断,体内气机荡然无存。

  背部被划出一条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婴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助呵呵姑娘包扎伤口。

  满脸倔强的少女抬起手臂,咬着嘴唇,使劲擦拭眼泪。

  她看不到他。

  因为她知道,那一处谁都看不到的两人战场,是更为惨烈的战场。

  拒北城外,于新郎继续向前。

  徐偃兵和洛阳两人,则继续挡住北莽两座后续步军大阵的推进。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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