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武媚娘遥望城头,湖心里老魁带刀(2)
推开大门,大厅内一块巨幅汉白玉浮雕《敦煌飞仙》映入眼帘,画上衣袂飘摇的飞仙俱是与真人等高,连见多识广的白狐儿脸一时间都驻足失神。
微微驼背的北凉王徐骁呵呵一笑,介绍道:“这一楼西厅摆有天下间入门武学三万卷,不甚值钱的东西,我搜罗来不过是占个位置,加点家藏万卷书的书香气派。二楼是暗层,除了四千阴阳学纵横学孤本,还有四十九件天下奇兵利器,是我二女儿最爱待的地方。三楼有高深宝典秘籍两万卷,四楼暗层珍藏了一些奇石古玩,总被凤年骂铜臭得很。五楼六楼,便是那些个不惜犯险潜入王府的江湖豪客所图之物,再往上,相信寻常高手看也看不懂。至于顶楼,空无一物,南宫先生,若想登高远眺,可去山顶的白鹤楼一览风光。”
白狐儿脸听出大柱国话中含义,点了点头。
徐骁眯起眼睛笑道:“那我们直上五楼?”
白狐儿脸摇头,终于开口道:“上去以后可能就再也没兴趣看下面几楼的六万卷了。”
徐骁并不惊奇,哈哈一笑,独自走上楼梯,没入阴影。
腰悬绣冬、春雷两柄刀的白狐儿脸站在玉石屏风前,神采奕奕。
大柱国到了八楼,竹简古籍遍地散乱,一张紫檀长几,放着一盏昏黄飘摇的烛灯,几角搁有一只装酒的青葫芦,一条红绳系着葫芦口和一人的枯瘦手臂。
那人席地而坐,披头散发,一张脸惨白如雪,眉心一抹淡红,仔细一看,犹如一颗倒竖的丹凤眼。他一身麻衫,赤脚盘膝,下笔如飞。
大柱国徐骁捡起十几份竹简,整齐放好,这才有地方坐下,歉意道:“来得急,忘了带酒,回头让凤年补上。”
徐骁显然对怪人的沉默习以为常,自顾自道:“没有一位真正的超一品宗师级高手坐镇王府,我终归睡不安稳。希望这个南宫仆射不要让我失望。说来也怪,密探打听了半年时间,都没能挖出此人的根底,看来只能是北莽那边的人了。义山,你说他目前有几品实力?”
枯槁如鬼的男人开口,如一股子金石声,“从一品。阁内修行十年,可此下众生,此上无人。”
大柱国啧啧道:“凤年捡到宝了。”
病秧子男人拿起葫芦,倒了倒,没酒了,顿时索然无味,于是停笔,眼神呆滞。
徐骁站起身,抬头望着南面墙壁一幅《地仙图》,负手皱眉道:“义山,凤年不久便及冠,行冠礼,你赠一个表字吧。”
男子想了想,“徐凤年,字天狼。”
大柱国徐骁猛然放肆大笑,颇为自傲。
立冬过后小雪来,但小雪时节却无雪,这让最喜欢雪夜温酒读禁书的世子殿下很遗憾。
白狐儿脸已经在听潮亭一楼待了半旬,入定入魔,这份毅力让吃不了苦的徐凤年自惭形秽,但这不耽误徐凤年在王府上找乐子。
花魁鱼幼薇安定下来,住在一个一夜间被植入棠蕉两种植物的幽静院子,白猫武媚娘似乎很满意新窝,又胖了几分。
徐凤年给鱼幼薇送去了最上等的貂裘,最精美的食物,但始终没有再度临幸她的凝脂美玉,刻意生疏。那个圆滚滚的禄球儿说得对,养人跟养鹰是一个理儿,得慢慢调教,快了容易失去灵气,慢了就不乖巧。
府内人都熟知世子殿下喜欢独自泛舟游湖,每次到了湖中央,就丢下几样东西。天气暖和的时候,还会潜入湖中,好半天才浮出水面,约莫是世子生性近水。
今天,徐凤年又极有雅兴地做起了艄公,撑船到了湖心,自言自语了几句,将几块包裹好的热腾腾烤鹿肉系上一块石头,丢了下去。
然后就躺在小舟上,享受冬日的温煦阳光,昏昏欲睡过去,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声音喊他,坐起身一看,岸边亭榭里站着一位身披华贵红裘衣裳的修长女子。
熟悉的苗条身影附近站着几位陌生人,她使劲招手,徐凤年一脸惊喜,划舟返回,跳进亭榭,结果被女子环腰抱住,香艳嘴唇啃咬了徐凤年一脸,一脸胭脂唇印的徐凤年亲昵地喊了一声姐。
这世上敢这么调戏世子殿下的,明摆着就只有大柱国长女徐脂虎了。
姐弟两个从小就关系极好,她出嫁前,徐凤年到了十二三岁还被她拉着同床共枕,如果说天下间北凉王徐骁是最护着徐凤年的,徐龙象是最听话的,那徐脂虎绝对是最宠溺徐凤年的。
一得到父王书信说弟弟回城,徐脂虎立即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一群豪奴恶仆赶回娘家。
眼眶含泪的她捏了捏弟弟的脸颊,摸摸头,揉揉肩膀,还无所顾忌地重重拍了徐凤年的屁股一下,最后习惯性往弟弟裆部掏,徐凤年苦着脸道:“姐,这里好得很,就不需要检查了,有外人。这两位,谁啊?”
亭榭里除了慑于徐脂虎狠辣怪诞作风常年战战兢兢的女婢、嬷嬷,还有两位外来人士,都是风流俊彦。一个青衫仗剑,玉树临风。另一个魁梧雄壮,满脸的正气凛然。
徐脂虎嫣然一笑,指了指,娇笑道:“这位是清河崔氏的崔公子,剑术超群,路上姐姐遇见不开眼的流寇,是崔公子带领家兵驱散。这位是郑公子,行侠仗义,在关中一带极富侠名。都是姐姐的恩人。”
两人一起躬身拱手道:“见过世子殿下。”
徐凤年微笑道:“既然是姐姐的恩人,那便是本世子的恩人,可有想练的武学功法,这儿藏书颇丰,让人给你们拿几本出来。”
相貌清逸的崔公子眼神炙热,但掩饰很好,当下便推托过去。
游侠郑公子却打心眼里兴致缺缺。
徐凤年心中分别骂了句“矫情”和“缺心眼”,脸色却仍然热络,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客套话,徐脂虎不觉得乏味,反正在她眼中,弟弟便是最完美的,就是当年学马跌个狗吃屎的窘态也是极潇洒的。
徐凤年一招手,将姜泥使唤过来,让她领着两位公子去王府转悠,然后挥退所有下人,只留下好些年没见面的姐弟。
徐凤年不客气道:“姐,这崔公子皮囊是不错,但瞅着怎么都心术不正,跟我是一路货,你可别被骗钱骗色了。至于那个傻大个,要么就是真笨,要么就是城府深沉,也不是好鸟。你跟他们玩玩可以,别动真感情。”
徐脂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徐凤年的眉心,媚笑道:“姐姐还需要你小子来教诲?男人这东西,姐只要一瞥,就知道他裤裆里的鸟是大是小、是好是坏。”
徐凤年握住姐姐的手,拿起一颗贡品黄柑,剥开,姐弟俩一人一半,徐凤年丢进嘴一瓣,嘿嘿道:“姐好像身子骨丰腴了些,这样就好,要是吃苦瘦了,我可就要去江南道大开杀戒喽。”
徐脂虎突然没个征兆地就泣不成声起来,徐凤年还以为姐姐在那边受了欺负,咬牙切齿道:“姐,你说,谁惹你不高兴,我带人抄家伙杀过去!”
徐脂虎抹了抹泪水,好久才止住哭声,拉起徐凤年的手,看着手心和指尖的老茧,又哽咽起来,“姐知道你这三年游历不容易,以前的你哪可能乐意将一整瓣柑橘囫囵吞下,便是姐姐肯撕掉橘丝,你也未必肯吃。姐姐衣食无忧,能吃什么苦?就算是个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无德寡妇,对姐姐来说,不过是挠痒的碎嘴罢了。可你三年游历,徒步辗转数千里,姐姐想都不敢想,狠心的爹呢!我要找他算账去!他若不疼你,你随姐姐去江南道,那儿富饶,姑娘也俏。”
徐凤年做了个猪头鬼脸,惹得姐姐一笑,这才哈哈道:“姐,我可不是孩子了。”
徐脂虎一把搂过徐凤年,把他的脑袋按在整个江南道男人都垂涎的丰满胸脯上,哼哼道:“不是孩子了,也可以跟姐一起睡,今晚你别想逃。”
徐凤年一脸没几分真诚地害羞道:“姐,有伤风化。”
徐脂虎拧过弟弟的耳朵,威胁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宣扬你八岁还尿床的英勇事迹?还有,十二岁跟姐躺一张床上,哪次清晨醒来你的手不是按在姐姐这里?嗯?”
徐凤年斜眼瞥了一下姐姐的胸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谄媚道:“姐,姐弟两个就不要自相残杀了吧?来来来,我给你揉揉肩膀。”
享受着世子殿下手法老到的揉捏,一脸陶醉舒坦的徐脂虎眯着眼睛望向湖景,叹息道:“你回来,黄蛮儿就走,不知道是不是我走了,那个丫头就来,姐弟四人总是没个团圆。”
徐凤年问道:“姐,等下大雪了,去武当山那儿赏景?”
徐脂虎洒然笑道:“既然那个没心没肺的胆小鬼要求天道,就让他孤单一辈子好了,我还没脸没皮地求他不成。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
徐凤年哦了一声,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脂虎狠狠地亲了一口徐凤年的脸,嫣然道:“姐姐心眼小,眼界小,所以只要有弟弟你,天下男子俱是不堪入目的俗物。”
徐凤年故作伤春悲秋道:“可惜是姐弟。”
徐脂虎拧紧了耳朵,笑骂一声,“死样。”
女人出嫁,便是泼出去的水了。
大雪时节有大雪。
不管如何留恋,半旬的重聚时光一闪而逝,姐姐徐脂虎终于还是要回江南道,她说下雪了,再不走就真舍不得离开了。
那一日徐凤年策马送行三十里,孤骑返城。
回到王府,心情不佳的徐凤年头脑一热,把女婢姜泥和名义上的侍妾鱼幼薇都喊到湖畔凉亭赏雪。
湖面早已结冰,但鹅毛大雪仍然不肯罢休地泼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徐凤年甩了甩头,站起身,喝了口温酒暖胃,嘀咕了一声谁都不明含义的,“老湖魁,可别在底下冻死了。”
徐凤年转而望向湖对面的听潮亭,白狐儿脸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了,在里头对着浩瀚的武学卷帙,可还好?
最后遥望向武当山方向,徐凤年不懂那些穷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武道大境的武夫,至于追求虚无缥缈无上天道的疯子,就更不懂了,他只知道,当年那个倒骑青牛的年轻道士若肯点头,姐姐就会幸福。
所以徐凤年对传承已千年的武当山没有半点好感。姐姐心眼小,他更小。
徐凤年给姜泥倒了一杯热酒,递过去,她却报以冷笑。
她是亡国的公主不假,甚至还被师父说成身负天下气运的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但在北凉王府,她只是一名女婢,吃穿住行都必须循规蹈矩,所以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她视线数度瞄在了酒雾中。
徐凤年嘲笑道:“你想喝酒,我给你的却不要,你又不能自己拿,你我都累得慌。我就是个不成材的浪荡子,你有本事去刺杀皇帝陛下或者我爹也行,跟我过不去算什么英雄好汉?”
姜泥冷声道:“我一个弱女子,就一把神符,只能杀你,不杀你杀谁?”
徐凤年无言以对,喝了口酒,撇嘴道:“无赖货,跟我挺般配。”
姜泥干脆闭目养神。
怀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很好奇这个绝美女婢是什么身份。
一道白虹掠出阁。
落于离听潮亭不远的湖中。
白袍白狐儿脸,第一次同时抽出绣冬、春雷二刀。
绣冬刀长三尺二寸,重十斤九两。炼刀人不求锐利,反其道行之,钝锋。
春雷刀长二尺四寸,仅重一斤三两,通体青紫,吹毛断发,可轻松劈开重甲。
一柄绣冬卷起千层雪。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形,倾斜向湖上疾行的一袭白袍。
磅礴壮阔。
一把春雷刀刀冷冽,湖面冰块劈散出近百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凹槽。
风雪乱人眼。
刚拿起一根黄瓜啃的徐凤年动作僵住,看神仙一样直勾勾地望着湖中一人两刀漫天雪。
第二章啃生黄瓜苞米都是来回六千里游历熬出来的习惯,迎合世子殿下的“刁钻”口味,都准备了许多洗干净却不削皮的生黄瓜,还有一些甜苞米,这个时节要折腾这些玩意可是要不小开销的。
姜泥呢喃了一句,“好美的女子。”
相比除了一柄神符就没什么杀伤力的女婢,粗略习剑并且在上阴学宫待过一些年月的鱼幼薇要更有眼力,湖中作悍刀行的俊雅人物,绝对是最拔尖的刀客。
白影卷雪前行。两道刀气纵横无匹。
徐凤年啃了一口黄瓜,乐和道:“这才是宗师风范嘛。”
湖中风雪骤停,一柄重新归鞘的短刀被抛出,划出一道玄妙弧线,直插徐凤年身前雪地。
这一年,大雪时节,白狐儿脸舍弃一柄绣冬,登上二楼。
白狐儿脸再次闭关,前脚才踏入听潮亭,后脚这边湖面就彻底碎裂,不仅如此,整座湖水都开始晃荡起来,无数锦鲤跃出水面,看得鱼幼薇神情恍惚。
上阴学宫授课驳杂,唯独杜绝鬼神一说,但眼前的诡谲奇景,鱼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连见惯了万鲤朝天的姜泥都紧皱眉头,想不透其中缘由。
徐凤年琢磨了一下,低声咒骂了一句,将啃到屁股的黄瓜丢了进去。
马夫老黄双手插袖哆嗦着小跑过来,估摸着是想凑热闹。
这老仆在王府身份比较特殊,无亲无故,但因为给世子殿下和二郡主养了很多年的马,即便是性情阴鸷的沈大管家见到老马夫都会缓下脚步点点头,而老黄不管见到谁都是万年不变的憨样,咧嘴,缺门牙,傻笑。
徐凤年招呼老黄坐下,湖面已经平静下去。
让下人去准备一艘乌篷船,带上姜泥、鱼幼薇和老黄一起去湖心煮酒赏雪,老黄没啥兴趣,除了喂马就是偷闲喝点小酒,所以听闻此话后整张老脸都是笑容。
到了船内,老黄架起火炉,适时添加干柴,酒不是黄酒,而是陵州特产的一种土酒,王府外地庄子酿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绿,细如蚁,被一些个买不起好酒的陵州穷酸才称作绿蚁酒,没太多讲究,可大柱国就好这一口。
绿蚁酒真正扬名,却是由于北凉王府二郡主十岁所作《弟赏雪》第一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极为凉地士子称道,然后广为流传,被京城诸多清谈名士惊为天人,一时间竟起了一股冬日温绿蚁的潮流。
北凉王徐骁二子名叫徐凤年、徐龙象,二女中长女叫徐脂虎,次女叫徐渭熊。二郡主这名字可没半点女儿气,从小便聪慧过人,剑术有成,诗词更是一鸣惊人,胸有丘壑,十六岁进入上阴学宫求学,跟韩谷子习经纬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惊才绝艳,相貌却平平,远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姜泥依然不喝酒,因为她讨厌绿蚁酒,讨厌一切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东西,憎恶程度,仅次于徐凤年。
鱼幼薇喝了好几碗,剩下都被徐凤年跟老黄两个豪饮而尽。
身披厚狐裘的大柱国看到一行人登船,抬手一挥,王府内六七位影子高手缓缓退下,其中五位守阁奴出来了三位。
酒劲上了头,徐凤年醉眼蒙眬地指了指姜泥,再点了点鱼幼薇,嬉笑道:“你,还有你,其实说到底无冤无仇,却弄得不共戴天,杀我?行啊,姜泥,你把神符拿出来,我让你刺一刀。我倒要看看,是我身上的乌夔宝甲结实,还是你的匕首锋利。要不我们打个赌,你赢了,结果当然不需多说,如果我赢了,你给我笑一个,太平公主,如何,这笔买卖划算否?”
姜泥细眯起好看的眸子,跃跃欲试。
姜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亲曾是先帝剑侍、父亲是西楚散官的鱼幼薇手一抖,惹来怀中武媚娘一声懒洋洋的叫嚷。
徐凤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开里头的衣襟,露出游历归来后便不舍得摘下的藏青色宝甲,挺起胸膛,“来,刺我一刺。”
姜泥在犹豫,伺机而动,如同一只幼豹。
老黄并不担忧见血,大少爷那三年起先吃了没江湖经验的亏,比较狼狈,越到后来,就越奸诈了。
最终,她放弃了诱人的机会,冷笑道:“你会做赔本买卖?我宁肯信鬼都不信你。”
徐凤年唰地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吓出一身冷汗了,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黄,去撑船,咱们回了,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姜泥眸子中充满懊恼。
老黄跟着少爷一个劲乐和。
上了岸,姜泥愤恨而走。
鱼幼薇没有穿他送去院子的貂裘,便索性将自己身上整座王府奢华程度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给她,顺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脑袋,看似随口道:“你学了凤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个小小的试探,就让你露馅了,在船上,又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狸尾巴给勾搭出来了。幼薇,你真的不适合当刺客死士,以后就安心做笼中鸟金丝雀吧。你看,我没骗你,这里有极美的雪景。”
说完徐凤年就喊了一声剪径草寇的行话,“风紧,扯呼。”带着仆人老黄跑远了。
披着千金裘的鱼幼薇驻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还是风雪。
离阳王朝乾元六年,腊月二十八,北凉王徐骁与世子徐凤年拂晓动身,除了陈芝豹和褚禄山不在行列,其余四位义子都随行,三百铁骑,浩浩荡荡地前往昆州境内的九华山。
这山虽是地藏菩萨的道场,但离阳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则九华山地处偏远,也无大庙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这些年大柱国有意驱逐闲杂信徒,让九华山显得格外茕茕孑立。
山顶有一座千佛阁,楼顶有万钧大钟,这里的撞钟极有讲究,一天敲响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也钟,暮也钟,每次紧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紧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复两次,一天共计一百零八次,应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节气和七十二气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烦恼根。
王妃逝世后,一生不曾纳妾的徐骁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阳和腊月二十九都要亲自来到山巅千佛阁,亲自早晚两次敲钟。
尚未进山门,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马,徐骁与徐凤年并肩前行,四位义子袁左宗、叶熙真、姚简和齐当国拉开一段距离,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先锋型武将,武力超一流,行军布阵也出类拔萃。
叶熙真是儒将,擅长阳谋,运筹帷幄于幕后,与那喜欢旁门阴谋的禄球儿截然相反。
姚简是道门旁支出身,精于觅龙察砂,总随身带着一本被翻烂的《地理青囊经》,没事就喜欢蹲在地上尝泥土。齐当国为北凉铁骑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于那位六子之首的陈芝豹,号称“小人屠”,生平功绩大抵可以一叶知秋。
当晚六人夜宿山顶古寺,腊月二十九早晚大柱国徐骁敲响一百零八次钟声。
下山前,黄昏时分,徐骁和徐凤年站在千佛阁回廊,大柱国轻声道:“等你行冠礼,以后就由你来敲钟了。”
徐凤年点头嗯了一声。
山风乍起,暮色中云海飘散,群峦山岭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岛,山风又起,复尔被掩映在云海波涛中,气象雄伟。偶尔云海中会激起十数道蘑菇状的粗壮云柱,冲天而起,徐徐跌落飘散,化作丝丝缕缕游云,是九华山特有的一景。
徐骁伸手遥指那玄奥景象,道:“极少有人能几十年不变的一帆风顺,起起伏伏才是常态,朝廷里那几位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这份荣华是无数次豪赌赌出来的,所以最忌讳别人说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连累你们几个也跟着起不来。做武将,封异姓王,已是登顶,为文臣,大柱国也是极致,这份滔天殊荣,离阳王朝四百年来,屈指可数。”
父子视野中,景象如沧海扬波,似雪球滚地。
大柱国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绿蚁酒特有的浓烈。
“这里就你我父子两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李义山说得对,功成易,名退难,我已经骑虎难下了。三年前,朝廷有意将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将最受宠爱的十二公主赐婚给你,届时你就要进京做那空有锦绣名头的驸马爷,实为质子,但被我婉拒了,让你去游历三年徒步六千里,才封住朝廷的嘴,但这仍然治标不治本。我在等,若陛下还不肯罢休,哼!徐骁十岁持刀杀人,戎马四十年,就没读过几篇道德文章,到时候那就怪不得徐骁不忠不义了!徐字王旗下三十万北凉铁骑,谁敢正面一战?”
徐凤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对皇帝宝座没兴趣。你一把年纪了,别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给儿子当皇帝的事,多傻!我当上了,也不见得比当世子来得舒服。”
徐骁怒目道:“那你愿意去当狗屁驸马?跟那鱼姓女子一般做只笼中雀?”
徐凤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儿。凉地从来没有出龙的风水,何曾有过一统天下的人?”
徐骁叹息道:“李义山也是如此说的。若你只是如李翰林一样的废物,爹也就无所谓了,做个驸马也无妨,寄人篱下,起码也是皇宫的屋檐下。你二姐去上阴学宫前跟我说的一席话,一语中的,一个家族表面上蓊蔚洇润,气象雍容,没用,大多内里中空,尤其忧心后继无人,越是富贵豪族,一旦儿孙一代不如一代,远比入不敷出内囊渐尽来得可怕。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挥霍无度,可是凤年,你给爹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呢,你给爹透个底,究竟有没有想法将来要手握北凉兵符?到时候你二姐做军师,黄蛮儿替你冲锋陷阵,加上爹的六名义子,即便爹死了,三十万铁骑也乱不了、散不掉。”
第二章徐凤年反问道:“你觉得呢?”
徐骁耍赖道:“爹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攒下偌大家业,你这不孝子怎么也得给爹留点念想不是?”
徐凤年豪迈道:“这个嘛,没半点问题。不就是败家嘛,我的拿手好戏。”
大柱国驼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每隔半旬徐凤年就要去听潮亭跟师父李义山讨教学问,或者去二楼搜寻一两本密教欢喜法门的秘典回屋子自学成才,但白狐儿脸入驻后,徐凤年就没去打搅这家伙的闭关。
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喜庆辉煌,仅是大红灯笼就挂了不下六百个。所以徐凤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轻功了得溜进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骁也委实不易,九曲十八弯的,耐心差的好汉估计要忍不住跳脚骂娘了。
正月里,携带贵重礼物的访客络绎不绝,但有资格当面赠礼给大柱国的权贵屈指可数。大半都过不了管家宋渔那关,然后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纯拦下。剩下的都是李翰林、严池集父亲这个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这些老油条从来都是准备双份礼的,显然深谙北凉王府的规矩,除非军国大事,其余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话最作准。徐凤年自然来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越发熟稔。
元宵节。徐凤年带着一群恶奴恶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灯,元宵素来是赏灯赏月赏佳人的好时光。
很快惊蛰至。春雷萌动,万物苏醒,蛰虫惊而破土出穴。银装素裹的北凉王府风光无限好,春暖花开的王府一样景色旖旎,千树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时分,徐凤年单独来到湖畔,划船来到湖心,脱去外衫,深吸一口气,跃入幽绿湖中。
这座湖是活水,远比一般湖泊清澈,徐凤年屏气下潜,刺入湖中,但离湖底还有一段距离,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潜,反复三四次后有十分把握冲到湖底,这才一鼓作气下潜。湖颇深,照理而言稍深一点的湖底不管如何都应该十指抹黑瞧不见任何光景,但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昼般光亮。徐凤年悬浮在水底,辛苦憋着气。他眼前的一幕,足以写入任何一部让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说:一位身高约莫一丈有余的“水魁”盘坐在淤泥中,一头白发形同水草,缓缓飘摇。闭目入定的水魁体魄雄健,借着鹅卵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的光线,依稀可见水魁左手和双脚被三条手臂粗细的铁链禁锢,锁链尾端浇筑入三颗重达数千斤的铁球。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同时残酷万分的监牢吗?水魁睁开眼,不带任何情感,望向十几年来唯一能够见到的活人。徐凤年打了一个手势,大概意思是稍晚点再丢熟肉下来。那庞大怪物张嘴一吸,将一尾锦鲤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来,从嘴中渗出锦鲤的鲜血,没几下整条肥硕红鲤就囫囵下腹。徐凤年脸色涨红转青,坚持不了多久,犹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只有他和湖魁才明了的手势。
更像一头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锋,直勾勾地盯着徐凤年,似乎在怀疑和判断。漫长岁月的与世隔绝,老魁的思考显得十分迟钝,徐凤年却是等不了了,嗖地往上蹿,否则就得英年早逝,浮尸湖面。爬上船,其实水中并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凤年擦拭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船内有火炉,相当暖和,徐凤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静如镜,有些遗憾,收回视线,瞥了眼白狐儿脸赠予的绣冬长刀,横放膝上,抚摸刀鞘,叹气道:“绣冬闺女,看来你是没用武之地了。那老鬼乐意待在底下当缩头鳖,以后看我还给不给他肉吃。”
年幼时,徐凤年戏水抽筋,差点就尸沉湖底,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湖底以活鱼为食的老魁竟没生吞了徐凤年,而是运用神通将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这以后,徐凤年就养成了丢熟肉入湖的习惯,算是报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潜入湖底,看几眼那坐于湖底的老魁,就能觉得生活其实很美好,一开始将老魁当作受了天谴的妖魔鬼怪,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个人,也需要进食,只是徐凤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几年,如何换气?不会憋死?那他的内力浑厚骇人到了什么境界?
徐凤年为此专门跑听潮亭翻遍有关闭息的武学古籍,只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对符合,可徐凤年对武当山不陌生,没听说山上有哪位当世高人能达到如此绝妙的“玄武定”,在对道士没个好感的世子殿下看来,道藏所谓“脉住气停胎始结”“若欲长生,神气相注”此类措辞不过是故借仙人语来蒙蔽世人的,师父李义山更明确地说过世上无鬼神,道教天师辟谷三年已是极致,绝无乘龙驾鹤羽化飞仙的可能。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世子殿下拎着绣冬上了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绽满黄芽的柳条,环绕一圈,戴在头上,一甩那把归鞘的绣冬,闲庭信步。
到了听潮亭台基上,樊小姐望着檐下三块匾,分别是先皇题词的九龙匾“魁伟雄绝”,还有出自大家手笔的“有凤来仪”和“气冲斗牛”,她反而对抛下饵料锦鲤翻腾的艳丽景象并不如何心动,与以往那些被徐凤年软硬兼施拐来的小姐不太一致。
徐凤年心想不一样才好,总是鱼翅燕窝也倒胃口,偶尔来点秋鲈、冬笋才能开胃。就在徐凤年偷着欣赏身边姑娘清丽容颜的惬意时分,天生异象,湖水沸腾跌宕起来,与大雪时节那一日如出一辙,徐凤年心中惊喜,一招手让下人将脸色惊骇的樊妹妹领去了凤仪馆,并且下令屏退湖边所有人,做完这些,徐凤年急匆匆跑向停有乌篷舟的小渡口,拎着削铁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刚要执橹划船,就看到老黄摇晃着瘦如竹竿的年迈身体冲过来,竟然还背上了那个曾让徐凤年吃足苦头的长条布囊,里头装有一只将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凤年翻了个白眼,这老黄凑什么热闹,到时候万一湖底老魁翻脸不认人,主仆两个又开始比谁溜得更快吗?
等老黄上了小舟,徐凤年划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世子殿下的赌品一直不错,这回就赌个大的!要说徐凤年一点不怕,那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徐凤年相信直觉,那被困湖底十几年的老魁不至于跟他过不去,好歹不深不浅地打了这么多年古怪交道,徐凤年丢下去的鸡腿啊烤肉啊不计其数,春夏季节隔三岔五就潜下去混个熟脸,怎么都算有点交情了。
这件事,徐凤年没有跟老爹徐骁提起过,相信父子两个其实都心知肚明,徐凤年最多是存了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因为将这头湖魁困兽放出了牢笼,而惹恼了徐大柱国,大不了就是挨一顿鞭子,何况徐凤年也好奇北凉王府的能人异士到底有多厚的底蕴实力,更想知道一个能够胎息十数年的老魁是不是和那天下十大高手一个级数的高人。
徐凤年故作镇定道:“老黄,知道我去干什么吗?跟着我作甚?你会游水?
可别淹死!”
老仆羞涩一笑,没有说话。似乎觉得行囊沉重,抖了抖小身板,将木匣提上几寸。到了湖心,徐凤年将紫色春雷拔出远没有绣冬那般华美的朴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劲丢下去。半晌过后,没动静。
徐凤年差点破口大骂,心想该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自己跳下去捞刀?老黄缓缓挪步,来到船头,纹丝不动。
徐凤年无奈道:“老黄,甭跟我装高手,你有多高,我还不清楚?”
老黄转头嘿嘿一笑。
徐凤年瞪眼道:“笑啥笑,没门牙了不起啊?!”
顷刻间。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来得剧烈恐怖,那架势,简直是要翻天覆地。躲在船内的徐凤年第一个念头是喊上老黄风紧扯呼,接下来当然是让老爹的手下来收拾残局了。他一个耍横扫千军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总不能傻乎乎地去跟老魁较劲。可很快徐凤年就察觉到乌篷小舟的诡异,湖上风波骇人,可只见那三年游历一遇危险就脚底抹油的老马夫微微一跺脚,摇晃的船身便瞬间固若磐石,一动不动。
老黄还不忘转头咧嘴一笑,伸手比画了一下与徐凤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这样高的高手。徐凤年哭笑不得,好你个老黄,现在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别等下被老魁打得满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没门牙了。听潮亭三楼回廊跃下一道灰色身影,单足落地,一点一弹,身形轻灵潇洒地掠向湖中。徐凤年下意识一抬手,这才发觉手里没黄瓜可以啃,有些遗憾,好戏上场喽。
听潮亭,即江湖人士嘴里的武库,里头有守阁奴五名,年幼便在阁内爬上爬下甚至有时尿急了就找个角落撒尿的徐凤年打小就熟识,一声声伯伯爷爷喊得殷勤。此时掠出听潮亭的三楼守阁人是一位道门高人,三大道统之一九斗米道的一位祖师爷,据师父李义山说精通奇门遁甲,货真价实的从二品通玄实力,只是为了听潮亭里的一卷孤本《参同契》才甘心入阁为奴为仆,徐凤年小时候爬楼梯嫌累,没少让老人背着。
九斗米老道士身穿一袭灰色广袖道袍,弹入湖面后,蜻蜓点水,飘逸前冲,双袖一卷,卷起两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凤年见小舟不至于倾覆,就安心不少,啧啧称奇道:“原来魏爷爷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当初出门游历就带上他了,那些个劫匪草寇还不被揍得屁滚尿流啊。”老黄听见了世子殿下的话,转头一脸幽怨,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辛酸。
徐凤年不想让跟着自己奔波劳累三年的老黄伤心,笑道:“魏爷爷再厉害,也比不得老黄你掏鸟窝摸鱼来得贴心嘛。这世上高手常有,但会编草鞋的老黄就一个!”
老仆“含情脉脉”地温柔一笑,看得徐凤年一身鸡皮疙瘩,连忙道:“看戏看戏,别错过了。”主仆两人都望向湖中。两条乌黑锁链破水而出,如蛟龙出海,气势十足。锁链尽头牵引着两把无柄刀,一把刀锋清亮如雪,一把鲜红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那就是极有卖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的派头和气焰,徐凤年也就是手头没大摞银票,否则定要高喊一声“该赏”!双刀破去九斗米老道挥出的两条水龙,当场斩碎!足足一丈高的雄魁体魄冲出湖面,没了湖底双脚铜球万斤坠的束缚,那横空出世的白发老魁猖狂大笑,几乎刺破徐凤年的耳膜。一抡锁链,带出一道弧线,猩红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势霸道绝伦,划破长空,挟带呼啸风声。
魏姓老道轻喝一声,单脚踩水,激起千层浪,斜射向长刀。水浪被划成两半,巨刀势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试图拦下这几乎是生平仅见的凛冽一刀。
却是徒劳。
道袍宽博袖口瞬间粉碎。一招便败。身影倒飞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来湖中老魁也带刀。与白狐儿脸都是双手刀,一个卷风雪,一个掀波涛,不知哪个更厉害些?
眼神迷离的徐凤年咋舌道:“这老魁莫不是天下无敌?早知道高手都是这等威风八面,当年就听徐骁的劝,好好练武了。”
老黄又不甘寂寞地转头,摇头呵呵憨笑道:“不无敌,不无敌。”
徐凤年聚精会神望着那儿,他瞧出来了,老魁双手锁链根植骨骼,连为一体,而非寻常的缠绕捆绑,这也太恐怖了,谁会武痴和自负到与刀达到浑然一体的地步?万一被人控住刀,岂不是倒霉痛苦至极?双锁双刀的老魁跃进一座凉亭,轻轻挥舞,耗费不少银两的凉亭轰然倒塌,几近化作齑粉,老魁仰天大笑,一头白发披散飘荡,恍若一尊阎罗。听潮亭剩余四名守阁奴一齐出动,互成掎角,遥遥站定,个个神情肃穆。
王府清凉山山顶,大柱国徐骁坐在一条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览无余,手捧一只出自名匠的红泥茶壶,盛放的却是绿蚁酒,他身旁站着义子袁左宗。
徐骁轻笑道:“能挡下几招?”
沙场上白马银枪杀人斩旗如入无人之境的袁左宗轻声道:“义父,左熊想试一试。”
大柱国摇头道:“算了,下面自会有人收拾这妖怪,伤不到凤年。”
听潮亭二楼回廊,一袭白袍驻足栏杆前,腰间一把春雷刀。他看了片刻,手指扣在刀环上,推出春雷一寸,缩回春雷入鞘,摩挲了一个来回,便转身回楼。
不仅如此,连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义山都走出阴暗屋子,负手静观十年难遇的奇景,似乎阳光刺眼,抬手遮拦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剑九黄,楚狂奴,又得拆去楼阁无数了吗?”
只见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几位守阁奴,敢情放眼宇内,少有能让他重视的对手,只是嘶吼道:“那黄老九,出来受死!”
徐凤年惊愕道:“黄老九?老黄,是在喊你?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跟这老魁有恩怨!”
老黄伸手扯去破烂布条,露出那只让徐凤年心有余悸的长条状紫檀木匣,转头笑了笑,还是没有门牙的漏风模样。每次看到这画面,徐凤年总会想这老仆喝黄酒的时候,是不是剩余牙齿紧闭都能将酒漏进嘴。老魁显然看到了立于船头的背匣老马夫,白发乱舞,面容狰狞。在徐凤年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时刻,老黄伸出一只枯黄手,抚摸了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头傻笑,仰起脖子做了个倒酒入嘴的寒碜手势,道:“少爷,那个?”
徐凤年气笑道:“瞧你这德行!有点高手风范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赢了,请你喝一百坛子的龙岩沉缸黄酒。”
被老魁骂作“黄老九”、被李义山称作“剑九黄”的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徐凤年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老黄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觉得不动如山的老仆,竟要比那带刀老魁还要来得牛气。
听潮亭三块大匾中有一块“气冲斗牛”,说的是那只存于典籍、事实上纯属虚无缥缈的无上剑气,徐凤年心想这老黄若是当真会耍剑,可就值得让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了啊。直娘贼卖拐的。
不见老黄如何行动,木匣颤声如龙鸣,嗡嗡作响,并不刺耳,却震人心魄。徐凤年傻眼了,三年来跟他一起偷鸡摸狗一起被锄头敲的老黄还真是个高手不成?
“剑一。”
默念两字的老黄踩着船头轻轻踏出一步,徐凤年所在的乌篷小舟朝岸边倒退而去,平稳异常,一叶扁舟轻飘后滑,划出涟漪。徐凤年遥望老黄枯瘦身影,踏波而行。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开,冲出了一柄长剑。山巅站起身的大柱国和听潮亭内的李义山同时说道:“剑一,龙蛇。”
带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黄老九,等你这么多年,爷爷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剑,再让你少背一把剑!”
外行人徐凤年懊恼得要杀人。因为明知那里是江湖上最顶尖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但在他看来,就是一刀对一剑,一点门道都瞧不出来,甚至远不如起初双刀老魁与魏爷爷的对决来得精彩。唯一看出来的就是紫檀剑匣又飞出了一柄剑。
徐凤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过返璞归真四个字。
大柱国忘了饮酒,端着酒杯,轻叹道:“剑二。”
听潮亭内李义山缓缓吐出仨字:“并蒂莲。”
山上山腰两人显然极有默契。
一剑变两剑,两剑变三剑。
“剑三。”
“三斤。”
三剑便已经是漫天剑光,笼罩天地。双刀老魁,三剑老黄。简直就是半神半仙。
徐凤年一屁股坐在船上,傻笑道:“该赏,都他娘是上等技术活!” 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