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自小她就跟着裴若尘长大,从来不觉得缺失什么,而且居无定所,很少会建立起完整的交际圈,似乎也没有娘亲的需求,所以,她也从来不问。
“你叫做贺兰葵。”天安提醒道。
“我就叫做小葵,就算有姓,也是姓裴,和贺兰没什么关系,”小葵可不是人云亦云的主。
“小时候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两岁前的事。”
“两岁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小葵啐了一口,懒得听他继续胡扯,翻翻眼道:“看你生龙活虎,只怕也不需要人伺候了吧,那我去找爹爹了。”
说完,她把长剑往背上一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了出去。一副‘我绝对没把你的话当一回事’的模样。
可是心中不是没有疑虑的。
两岁前的事情,她的确……不太记得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小葵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被说动,可是一路上,却魂神不定,不停地回想着贺兰天安的话。
两岁之前的记忆,娘亲是谁。
所有的问题纷至舀来,让她头痛欲裂。
其实,对于天安的话,她并非全然不信。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她早已意识到裴若尘不是自己的父亲,只是那一声爹爹,是连着血脉的牵连,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天这样叫着他,他就永不会离开。
所以,小葵从来不让自己去思考那个问题,甚至有意无意地将它忽略。
反正,只要一早睁开眼,他尚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
可是,那个人说,她的父母又回来了。
她的亲生父母。
小葵甩甩头,迫使自己不要去想它。
夜雾愈浓,她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凭借着自己对这一带的熟悉,一路摸索,艰难地朝山林里走去。
终于走到裴若尘平素摘草药的地方,前方果然隐隐有人语声,小葵心中一喜,正要大呼出声,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他们回来了。”
“她还好吗?”反问的人正是裴若尘。
小葵心知那个‘她’字必是女性。
只因爹爹说到哪个字的时候,舌尖绕出一缕欲语还休的情愫,若是男子,又怎么能让他有如此百转千回的心思?
“娘亲很好。”另一个人礼貌地回答道:“他们本想亲自来,但炎国临时有要事,所以折返了。”
“十五年了……”裴若尘轻叹一声,后文不知所踪。
“姐姐,可好?”那个人——贺兰新问。
“小葵很好,她也是时候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了。”裴若尘如此回答:“只是,这些年她一直认定我是她父亲,王爷……贺兰雪向她说明的时候,请用点心思。”
“先生不同我一起去见爹爹吗?他们都经常念叨你,唯愿见你一面。”贺兰新盛情邀请道。
他本是下来寻找滑下山坡的贺兰天安,却意外地邂逅了正在采草药的裴若尘。
与小葵一模一样的样貌,让裴若尘错口将‘小葵’叫出声来。
于是,便有了深谈。
贺兰新知道天安已经安全,不仅松了口气,说明自己的身份后,也得知了面前这位似乎孱弱的大叔便是母亲口中的裴若尘。
比起母亲记忆里的那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俊秀无双,贺兰新只觉得,他比父亲贺兰雪已经沧桑了许多。
也是,贺兰雪整整停顿了十五年,而他却餐风露宿地十五年。
只是眉目清晰,言语温和,依稀能勾画出当年他绝秀倾城的风采。
“我就不见他们了。”裴若尘微笑道。
“为什么?裴先生不是爹爹娘亲的至交好友么?”贺兰新诧异地问。
“相见怎如不见。”裴若尘淡淡地说,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
小葵听得心口揪紧,却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肯逸出一点声音来。
“那先生有什么打算?”贺兰新索性不再追问,上一辈的事情,复杂着呢,他一向不喜欢刨根问底。
“自来处来,回去处去,何必打算。”裴若尘说得轻松,可是言语中,不是没有遗憾的。
与小葵十五年的父女情,如今说散就散,到底不忍。
可是,人生到头,终究是一场散。
“她应该还在屋里,你去找她吧。慢慢说,不要吓到她。”裴若尘说着,便往浓雾更深处迈去。
小葵再也藏不住了,从隐身处蹦了出来,望着他的身影,大喊了一声,“爹爹!”
裴若尘转过头看她。
雾气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爹爹,不要离开小葵。”她喊着,哀哀地求着,从小到大,从未如此害怕过。
裴若尘朝她微笑,可是她看不见。
然后他转身,离开。
“爹爹,其实我——我,我不介意你是不是我真的父亲,我——”少女惶恐地看着他单薄而决绝的背影,那句不甚清晰,在心口盘桓了那么久却始终不曾诉诸于口的话,几乎冲出了喉间,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喜欢你啊。
从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开始,便用一份十三岁少女初动的爱恋,深深地将你眷顾。
——如何能不喜欢你!
有些话,如果当时没有勇气说出来,便永远不需要说出来了。
它埋种在心中,发芽在心中,长的心中,茂盛葱郁在心中,而后凋谢在心中,腐朽在心中。
小葵想朝他跑过去,却被贺兰新抓住了胳膊。
“姐姐。”贺兰新略有点迟疑地唤着她,“你还有我们呢。”
这一纠缠,裴若尘很快隐到了森岚尽头,再不能见。
“……我不明白,他怎么能那么狠心,连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了。”小葵有种空落落的不真实感,她软软地倚着贺兰新坚定的臂膀,喃喃道。
“有时候,离开比相见好。”贺兰新拽了一句文,然后双手一摊,懒懒地说:“老人们的论调,总是很奇怪。”
如果是他,能见一面,且见一面。
小葵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从此不再完整。
这些年,裴若尘走过很多地方。
有时候住客栈,有时候会借宿在热情的村民家,有时候则幕天席地,枕着大地,仰望星空。
最初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小葵。
想着她怎么从一个小不点,慢慢地长大。想着她第一没自己扎的发髻,滑稽却可爱;想着她第一没初潮时的惊慌和自己尴尬;想着她每日煮的汤,在他的饭里埋的肉;想着她总是闲不住的跳脱与活力。
那些日子是很难熬的,像生生地从自己的生命里挖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不过,久而久之,当思念成为习惯,也就淡漠了。
他总是失去,失去或者舍弃。到了最后,已是没有什么不可放下了。所以淡然。
至少已有回忆。
他一直在行走,偶尔咳嗽得厉害时,会停下来盘桓几日,或发呆或临帖,有时候也会为村民写对联,为他们远方的亲人写信笺。
他爬过很多山,他涉过很多水,他在一个山谷里见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说她曾经叫做容秀,容秀住在一个草庐里,庐前结坟,坟上只提有一个字,淳。
裴若尘在她的草庐里呆了一日,与她对坐品茶,看着秋叶零落,初冬悄至。
然后,他离开了,她依然留在原地。守着的,也许并不是坟,也不是人,而是一份淡,淡若菊,淡若风,淡若无物。
天朝落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曾回过京城。
他在京城的街头看见了贺兰新,他坐在一个绝美的女子身侧,诉说着自己浅浅的烦恼,女子坐姿闲散,脸上的表情却很认真,很认真地聆听着他的一字一句,然后轻轻柔柔地笑。
隐隐约约地传来他们的声音,里面有‘小葵’的字眼。
他压低斗笠,从女子身边走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时候,他心中忽而一颤,忍不住侧过头去,重新看她。
女子也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撞上他的。
他看见她眼中的欢喜与惊奇。
他却重新低下头去,快步走开。
女子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看不清了,又缓缓地坐回原处,神色却已恍惚。
第二年年关时,小葵与天安大婚的消息传遍了天朝的大街小巷。
裴若尘听着,笑着,饮尽杯中的酒。
暖气灌过腹肺。
他没有醉。
那一晚,贺兰新却是生平第一场大醉,又在伊人怀里痛哭了一场,第二天醒来后,又是原来聪明懒散的贺兰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从那以后,关于他们的消息越来越少了,伊人与贺兰雪渐渐不再露面,即使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也散得干干净净。
贺兰新又在谷里呆了一年,十八岁时以一剑一琴震惊江湖,从此远离朝政,笑傲悠游。
他身边时常会有一些风流绝秀的男人和女人。他为人很好,家世渊博,聪明懂礼,自然讨人喜欢,结果十年不到,已是情债无数。
只是,终其一生,他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天朝第一个皇太子诞生时,伊人与贺兰雪的古代环球旅游正进行到一半,他们途径巫峡时,听到岩石的那一边,有个人且弹且歌,伴着凌乱的咳嗽声,声线柔和而天籁,豁达出尘,让人闻之耳清。
伊人忽而明白了那人是谁,只是,当她绕过岩石,却只见一弯江水东流去,岸边徒留长琴。
那是关于裴若尘的最后消息。
小葵的第二个孩子是位公主,取名思尘。 暴君宠后太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