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刚刚骂我还严重,而许茂林那张老脸红了又红,正应了何道长所说,说重了他难堪,但何道长为了教导他所下的苦心,也颇令人动容,显然真把许茂林当徒弟,否则不会这么迂回的教育。
许茂林发誓,以后绝不怂恿我,而这段时间长了见识,以前贪玩的心性也稍稍褪去,他一定会跟在何道长身边,潜心向道,不作他想。
何道长揉揉脑袋,说了句俏皮话:“茂林啊,你说的话,你自己信么?”
说完,何道长笑了,我也笑了,最后,老脸丢尽的许茂林也笑了。
高高扬起的巴掌轻轻落下,在何道长这过了关,我松了口气,请教几个问题。
何道长解释,副村长和他曾经说过的齐三爷一样,被一股执念纠缠,就是上野琦三,何道长对这人有些了解,还见过面,就是个被日本的先进与文明震撼了的人,当时的留学生都有这种心情,可有骨气的人会迎头赶上,有抱负的人,要带着同胞迎头赶上,只有自卑到骨子里的人,才会自甘下贱的跪在日本人脚下。
上野琦三就是这号人物,恨不得给自己换个爹娘,再投个日本胎,可他以为自己成为日本人了,倒头来却发现日本人拿他当狗,随意抛弃,这才幡然醒悟,而他是诚心挨批斗的。
当年要搞批斗,何道长还琢磨,隔壁村的狗汉奸恐怕要完喽。
结果他完在狗汉奸前面了。
据东头村老头说,上野琦三应该埋在棺材附近,他怨气不多,仅有的些许应该被土匪棺吸走,所以被执念蹿了的副村长毫不疯癫,就是一心想挨批斗。
何道长不准备管副村长的事,因为多一股悔过的念头,以后肯定是个好干部。
而那棺材,何道长准备过几年再说,因为这一去未必能回来,总得看着我结婚生子才行。
闲聊几句,何道长让我去做饭,又忽然想起,让我请冯大愣过来。
经过何道长的悉心调理,冯大愣已经痊愈,只是身子骨还很虚弱,起码三五个月,他别想和鬼打架了,而他的刺猬更严重,伤了元气,三五年内别想再给人托梦,我们不在这几天,冯大愣就拿鸟笼装着他的刺猬,整天陪何道长收破烂。
师兄弟相见,免不了客套一番,别说,我还挺吃醋的,人家是何道长的大徒弟,还是我师兄,小孩子嫉妒心一上来就全写脸上了,可冯大愣说要把刺猬给我玩几天后,他立马成我亲哥。
做好饭却没动筷子,夜里八点多刘喜顺才过来,他提前打过电话,说是他在五寨营村的发小的老爹不行了,就是这几天的事,发小找他当白事总管,所以来找何道长,请教点相关事宜。
聊几句才明白,刘喜顺四叔家闹过鬼,他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担心老头的葬礼上弄出闹鬼诈尸的事情。
何道长苦笑连连,让他不要瞎担心,而刘喜顺则苦求何道长过去坐镇,否则他心里真的没底。
何道长问他,老爷子是不是走的不太平?
刘喜顺却愁眉苦脸的说,不是不太平,而是太平的有些诡异了。
他发小姓孙,这几年在刘喜顺的照顾下发了点小财,孙家老爷子吃喝不愁,享尽晚福,平日里就喜欢在院里晒晒太阳,溜溜鸟,前几天下了场雨,道路湿滑,老爷子夜里散步时,台阶上摔了一跤,这就有点扛不住了,病恹恹躺了几天,就让儿女准备后事。
俗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用为衣食住行操心,孙家儿女对老爷子还算孝顺,就鼓励他坚强一些,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老爷子满脸淡然,说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没几天了,已经有人来接他,活了八十一年已经够本,看着儿女过的不错,走了也没什么遗憾。
听到这样的话,又看老爷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孙家儿女只好准备后事,并把老爷子知天命的事情对刘喜顺说了,可刘喜顺就怵这些,什么有人来接,没人去送的,
能接孙老爷子走,就不能领着他回来看看?万一看见刘喜顺大总管,嘿,小伙子蛮精神么,一并带走。
自从见识王来泉,刘喜顺就对丧事敬谢不敏,能不去就不去,而这次抹不开面子,只好来求何道长。
何道长宽他心:“喜顺,上了年纪的人,尤其过了八十岁的坎,有人来接也正常,你给人家当总管,只要别搞出太离谱的事,一般不会有什么乱子,这样吧,两个村子里的不远,我可以过去看看,但你不要跟村里人乱说,行么?”
这是给他帮忙,有啥不行的,刘喜顺感恩戴德,还蹭了顿晚饭才走。
也就三五天的功夫,孙家老爷子走了,刘喜顺连夜赶到五寨营,处理丧事,而我们当天夜里就过去了,刘喜顺告诉孙家,何道长是有大本事的高人,孙家人不知详情,却也对我们颇为恭敬。
一连三天,村里人来人往,却也没有出乱子,而孙家老爷只停灵三天,五寨营和陈家村的风俗略有不同。
三天后的清早,刘喜顺开车来接时,何道长正在院里洗漱。
虽然他常年练武,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起床后打一趟拳还有点精神,要是不打,且得迷糊一阵才能彻底清醒,而这几天何道长洗漱时都要发呆,双手伸进盆里,温水一泡,就站着睡回笼觉,什么时候水凉了,才抹两把脸。
何道长发怔,我和刘喜顺闲聊,就在他告诉我,一会小美也要来时,那边咔嚓一声。
是脸盆架被何道长压裂了,他向前倒去,虽然急扎马步将身子定住,翻倒的水盆也打湿他的裤子。
冯大愣对我说:“初一,快给师父找身干净衣裳。”
我向屋里走去,却见何道长站在院里,脸色狐疑,五个指头掐算着。
我问道:“师父,怎么了?”
何道长说:“算算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清早来这么一下,不吉利呀。”
孙家老爷子要出殡,何道长说不吉利,刘喜顺的脸顷刻间变得煞白,赶忙问何道长是不是要出乱子?
何道长摇摇头,解释说这种事说不清楚,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点联系,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只是修道人有些敏感,向来夹着尾巴作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否则活不久的。
我取来衣服,何道长还没算明白,冯大愣就劝他,别去给老头出殡了。
刘喜顺一阵紧张,幸好何道长说:“没事,这玩意躲不过,如果真应在师父身上,人在家中坐,祸也从天上来了,当初师父不学算命就是明白这个道理,躲不过的!”
自嘲的笑了笑,何道长就在院里换裤子,刘喜顺领我们去五寨营。
刘孙两家以前是邻居,刘喜顺进城后,将村里的房子贱卖给孙家,而孙家将围墙推倒,两家变一户,那院子大的离谱,我们过去时,村里来帮忙的人快要将院子站满,请来抬棺的八仙也来了,只是在等待何道长算出的吉时。
我和冯大愣藏在角落里吃瓜子,并不与人打交道,正闲聊着,许茂林带着小美过来,我自然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眼里容不下其他事情。
上午九点过一刻,这是何道长选好的时辰,孙家人排好队伍,乐班吹响低沉的哀乐,请来的八仙抬起棺材,就要开始出殡的流程了。
我和小美挤进人群看热闹,孙家人抱着遗像,拿着引魂幡,按长幼尊卑的顺序站好,而刘喜顺的发小,孙家长子披麻戴孝,跪在队伍最前面,哭得十分伤心,刘喜顺交待几句,便高喊一声:“老爷子,上路喽。”
职业抬棺的人叫八仙,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同时嘿一嗓,将棺材扛起,拖着极长的音调用鼻音哼道:“起灵。”
刹那间,哭声大作,那些与孙家没关系的也哭两嗓子,他们就是帮这个忙的。
送葬第一个规矩就是摔砂锅,各地都有的习俗,只是方法不同,而五寨营是出殡前由孝子摔碎。
哭声响起后,队伍最前的孙家长子,将怀中砂锅高高举起,狠狠砸在地上,锅里乱七八糟的玩意溅出好远。
我身旁的小美却哎呀一声,扭头看去,她捂着一只眼,满脸委屈。
“小美,你咋啦?”
小美哭腔说:“有东西溅我眼睛里了。”
“来我给你吹吹。”
小美还抱怨:“我今天特别倒霉,楼下有人结婚,早上出门就被鞭炮炸了,回到村里,孙叔叔摔砂锅又崩了我的眼,初一,你说我是不是被鬼跟了?”
我回一句:“不可能,你秀莲婶婶比鬼还凶。”便捧起小美的脑袋,翻起眼皮找到那粒渣子,低下头,用舌头去舔,以前我眯了眼,我娘就是这样弄得。
而小美被我舔的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啥意思,好不容易将她眼里的东西弄出来,却有人狠狠揪了我一把。
扭头看去,是冯大愣,他揶揄道:“有伤风化啊,大庭广众之下就亲上了,亲就亲吧,你也错的太离谱了,亲嘴亲嘴,你不知道咋亲还不知道亲哪么?来,师兄给你做个示范。”
说着话,冯大愣把鸟笼子递给我,伸手去抓小美,而他长的可恐怖,身材高大,却瘦成皮包骨,深眼窝,鹰钩鼻,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露出怪叔叔的坏笑,立刻把小美吓跑了,冯大愣则哈哈大笑,让我招呼许茂林一起,加入送葬的队伍。
先在村里绕圈子,让所有人知道老爷子要走,一路上免不了哭哭啼啼,而我们却有些紧张,因为何道长心生警兆,谁也不知会应在什么事上,便带着警惕四下观察,生怕有冒失鬼冲撞了棺材,闹出个跌棺起尸的麻烦。 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