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真相(4)
“那一年冬天的寒潮,来得格外早一些。段天华的院子里,有一颗颇有些年龄的古梅,因为太老的缘故,枝桠稀稀疏疏的,然而上面还是结满了花骨朵,忽的一夜,那满树的花骨朵开了,暗香沁入人的心脾,让人由衷的欢喜。
“然而他却欢喜不起来。
“因为妻子告诉他,有一个男人,在他家门口已经徘徊了好多天了。
“妻子说的那个男人,他似乎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夜晚,他外出应酬回来,有几分醺醺然的,看到一个穿着土布大棉袄的乡下人,站在路边,不停的搓着手跺着脚,哈出的雾气他在车里都能感觉到冷。当车子路过时,那个男人眯起眼朝里看。然而车灯太亮,车窗又黑,他应该是什么也没看到。不过,等车一经过他身边,他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拔腿就追。
“司机曾问他要不要停下来,可他有几分醉,天又晚,那个男人的装扮,又让他生出几分本能的抵触,所以他摇了摇头。
“事后几天,他想起这回事,遂问妻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人找他。妻子漫不经心的说,一个乡下人,已经在门口徘徊了好多天了,问他什么事,却又不肯说,只说要见你。你这么忙,哪是他想见就能见。他本还想问下那个乡下人的模样什么的,看是不是那晚他遇到的人,可看着妻子脸上嫌弃的神色,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又过了几天,他中午从公司出发,打算去另一个地方开会。车刚从车库出来,一个人影忽的从旁冲出来,要不是司机眼疾手快,当时车速又慢,那个人差不多就成了车下亡魂了。司机气得够呛,黑着脸下去,想要把拦在车前的人推开。然而那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走,只是不停的朝车内拱手作揖。他看着那土布棉袄,像是想起什么,心念一动,便走下车去。
“拦车的男人见到他,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他面前。
“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女儿。他听到男人反复哀求着,黝黑的脸上皱纹很深,眉眼里全是愁苦的神色,嘴唇蠕动着,不知是太激动的缘故,还是冻得太狠。
“他问他怎么回事,他却只是语无伦次的说女儿病了,病得很重,要开刀,动手术才能救命。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他是来要钱的。心里不由起了强烈的反感。难道现在的乞儿,都已经是这样拦车来讨钱了吗?连命都不要了?他厌恶得连口都不愿开,转身就要回车里去。可那男人见他如此,忽的就抱住他的小腿。不要走,不要走,救救我的女儿,求求你,救救她,她也是你女儿!
“她也是你女儿。最后这一句,男人说得很轻,像是怕被一旁的司机听了去,然而即便他说得这么轻,他还是听到了,他迟疑着,几乎是带着压迫性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女儿?他第一任妻子已死,再任妻子不育,他在外从不沾花惹草,逢场作戏,又哪来的女儿?可是,慢……几乎是电光石火,他想起那个困扰着他好一段时间的O型,他的儿子,拥有那样一个血型的儿子,还会是他的儿子吗?女儿……
“他把男人扶起来,告诉他他要去开会,要他下班后在这里等他。
“那天的会议,他几乎心神不定。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不过是被提点一下,竟已能想出整个事情的大概。当那天下班后,他找到那个等他的男人,男人的和盘托出,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的儿子,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心理上认可的儿子,却和他没有丝毫血缘上的关系。
“这简直是要命的打击。虽然在此之前,他也怀疑过儿子,可到底还是心存几分幻想,或许孩子母亲的血型,弄错了呢?可现在,当另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幻想,便被击得粉碎。
“他对那个平地里冒出的女儿,其实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在他的生命里,有的是儿子的哭笑吵闹,是儿子一声声叫爸爸,是儿子总缠着要他陪,他和儿子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哪怕有段时间,儿子跟着爷爷,可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回去看他,甚至因此和妻子吵过好几次。可现在呢?现在,儿子不是他的。多么滑稽,可是,更多的,却是心痛。
“他去看了他所谓的女儿,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在他去看她时,她已经病得很重,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医生打开过她的头盖骨,发现她的瘤是恶性的,还扩散了好几处。所以,便原封不动的把头盖骨盖上了。这已经是间接的给女孩儿判了死刑。但女孩儿的养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他疯狂的找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找到了他的公司,日复一日的守候,他终于见到了他。他相信他总是会有办法的,他在那高高的写字楼里办公,他住在豪华的小别墅里,他开着威风凛凛的车,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他为了找他,从偏僻的乡下,来到这个城市,辗转无数次,才打听到他的地址。可打听到地址又怎么样,他还是见不到他。他住的地方,有围墙,有铁门,有狗,还有守门的人,他讨好的卑微的笑着,托门里的人转告了好几次,可那人只是冷淡的应着,他依旧见不到他。好在女儿福大,遇到一位贵人,那位贵人给了女儿手术的钱,他原以为那就是生的希望。可结果呢?
“是还没找到顶尖的医院吧?是还没找到顶尖的医生吧?
“他记得那个火烧云红遍了半边天的黄昏,他挑着货担子回家,却在路边看到一个花襁褓儿。打开襁褓儿,里面是个眼睛乌溜溜的小人儿。小人儿就那样躺着,也不哭,也不闹,看到他,还咧嘴儿一笑,笑得漂亮极了。
“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人儿。
“他是走街串巷去各个村庄收旧货的货儿郎,这些年来,见过被扔的小婴儿也不少,却从没动过要捡的心思。可现在,小人儿漂亮的笑容,却让他的心柔软了,他伸出粗糙黝黑的手,抱起了花襁褓儿,抱回了家。
“他本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还有贤惠持家的妻子。可是,有一年夏天,兄妹俩去河边洗澡,却双双沉到河底,再也没有回来。妻子受此打击,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神智不是太清楚,老是去河边等兄妹俩。在一个下雪天里,趁他不注意,又去了河边,却不知是失足还是投河,也再也没有回来。
“他也有过犹豫。一是没人照顾,二是襁褓里的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将来有一天,这小孩儿若是有头脑方面的疾病,若无钱治疗,可去哪里哪里找谁谁谁,那是小孩的亲生父母。这样的纸条看起来着实奇怪,首先是何以断定小孩儿以后会生病?其次呢,明明孩子已经扔了,为什么以后生病时又允许她去找他们?
“这恐怕不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恐怕是个灾星。所以,他犹豫了。然而小人儿实在漂亮,眼睛好看,又特别爱笑,最后,思忖再三,他还是决定把她留在身边。出去收旧货的时候,他就把她放在箩筐里,休息的时候逗她玩儿。回家了,他时刻把她抱在手上,亲自给他做好吃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女孩儿长得愈发漂亮,眉目清秀,又乖巧懂事。她还有一副可以和黄鹂媲美的好嗓子,随便唱首什么歌儿,听来都让人沉醉。她跟着他出去收旧货的时候,她便一路唱歌给他听。他听着她的歌,只觉得这些年的思念和痛,似乎都得到了弥补。
“孩子长到六七岁了,他考虑读书的问题,便停了收旧货的营生,带她去了城郊,那里的学校要好一些。这些年来,他也存了一些钱,还是能尽可能给她好一点的教育。
“女孩儿非常聪明,在学校表现也是非常好。成绩名列前茅,又能歌善舞,健康活泼。他看着她,只觉得未来有着无限希望。过去那张纸条笼在心头的阴影,也慢慢淡了,淡得几乎就要忘了。
“可就在他自以为都要忘了的时候,女孩儿的眼睛,出问题了。先是视物模糊,他以为是女孩儿爱看书,看得近视了,去给她配眼镜,哪知却又不是近视。验光的工作人员建议他去医院看看。到了医院,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他只得又带她回家。
“可女孩儿的视力越来越差,到后来,坐在第一排都看不清黑板了,只得休学在家。他看着渐渐变得忧郁的漂亮小姑娘,终于想起了那张纸条。眼睛的问题,算是头脑的一部分吗?
“他决定带他去省城大医院看看。到了省城,排了队,挂了号,做了好多检查,不出两天,结果就出来了,却是晴天霹雳——女孩儿的脑子里,长了个瘤。那瘤,压迫到视神经,所以女孩儿看不清了。
“医生说要尽快手术。他回了趟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带上了所有的家当,再度来到那医院。可医生却又告诉他,女孩儿的病很严重,他们的能力有限,做不了手术。要他带她去另一个大城市,去哪里找一个顶尖的医生。
“他听了医生的话,又去了另一个城市。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身上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新医院又做了一系列检查,把他的最后一点钱也搭了进去。他从不知道看病会这么贵。可是,如果没钱,他的女儿是不是就会变瞎?瞎了后,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在等着她?比如死!
“不,他不能让女儿死,这么些年来,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女儿死。不止死,就是瞎也不行。他要救她,他一定要救她。他想起了纸条里的那个地址,那个人名。那个留纸条的人,不是在一开始抛弃小女孩的时候,就为她未来的病情,指明了一条道路了吗?” 深圳爱情故事4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