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钰看着微微有些愠怒的风灵冲，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讶异之色，似乎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他一定不会同意。可他自己却神色平静，未见喜怒，仿佛风灵冲的态度，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那无关紧要。就按我说的办。”风灵钰淡淡道。
“你明知那人是无辜的，为何还要将他立作众矢之的？”风灵冲不管不顾，径直问道。
“他不是无辜的。现在谁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无辜的，从现有的状况看，他确实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嫌疑？一旦按照你刚刚说的那种方式公开，便是唆使整个江湖与其为敌，哪里是只有嫌疑这么简单？”
“他作为鬼才狂刀的儿子，便已经是与整个江湖为敌了！我风家未雨绸缪，哪里有错？”风灵钰也没想到，会听到自己的兄弟替鬼才狂刀的人说话。
“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们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听一些道听途说，便就直接决定他的性命吗？”
“那依你之见，应该拿他怎么办？事情已经传出来了，这件事我们并非是最先知道的，只怕我们现在说话时候，这岛上已经有一半人都知道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最终需要我们御剑庄风家做个定夺！再一味地装聋作哑，只会让别人质疑我们御剑庄的权威！”
“权威……在你眼里，权威就这么重要吗？”风灵冲问道。
“那你以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风灵钰反问。
“正义和勇气！”风灵冲慷慨道，“这不是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的吗？这两点，远比武功高低更为重要！心中常怀勇气和正义，哪怕不会武功，也能行侠义之事，心无正义，武功再高，也只能为害天下！我御剑庄子弟素来以仗剑天涯，除天下不平之事，匡扶正道，灭世间所有奸邪为己任！”
风灵钰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笑非笑，像是厌弃，又像是向往，说道：“老二，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我这辈子很少会羡慕谁。你怕是唯一的一个。你知道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你却还会坚信当初父亲教导我们的那些。毫不动摇。我真的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是出自一个在江湖上闯荡了二十多年之人之口……而且这个人，居然还是我的亲弟弟。”
“风灵冲行走江湖，始终以此为道，莫不敢忘。”
“老二，你知道么，往往一个人能够坚守原则，总是因为他没有被逼到过真正困难的境地，没有面临过生与死的抉择。是以年轻人大都热血澎湃，是因为他们能付出的代价小，拥有得少。但是你……”风灵钰摇了摇头，叹道，“怕只是因为你武功太高，你遇上的所有事情，都能用武功去解决。而且你也都能解决得了。”
“有何不妥？”
“我们先前，看着的一直是父亲，总觉得做成父亲那样，就好了，就能做好御剑庄的庄主，做好这天下第一大门派的掌舵。总觉得只要武功够高，全天下的人都会随之臣服，总觉得只要将江湖宵小逐一灭掉，世间就会慢慢归于平和安靖。可其实，我们都错了。只不过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坐上了这个位子，而你，已经远在江湖了。”
“……”
“要坐稳这个位子，武功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因素，父亲做庄主的那些年，御剑庄一路安稳，靠的，主要是在庄内打点一切的姑姑。父亲在外打拼得毫无后顾之忧，就是他很清楚所有的事情，姑姑都会处理得很好。这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也自然便不知道。”
“……”
“不说别的，就说，你可知这么大的庄子，每一日吃穿用度，要花去多少银两？你可知每一年，与天下各大世家、门派走动往来，要花费多少心思？你可知即便是在岛上，一共有多少势力斡旋交错？你可知我们每年鼓励门下壮年弟子外出行走江湖，单靠铸剑这一个门路，早就入不敷出？这些你统统都不知道。”
风灵冲无法反驳。
“这些，跟武功高低没有任何关系。能把这一堆事情处理得妥帖的人，才能坐到御剑庄庄主的位子上。”风灵钰叹了口气，“如果当年坐上这个位子的是你，我也并不怀疑你能比现在的我做得差，但至少如今，你没有资格反对我！”
风灵冲道：“大哥，你言重了。如果做庄主真如你所言，我大概一年都做不了。我当初也只是隐隐间觉得做了庄主事情太多，耽误练剑，才第一次有了退意。如果事先了解得这么清楚，这位子我连争都不会争的。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枉顾事实，颠倒黑白，再没有核查清楚的情况下，轻易地就去定一个人的罪！而且还是这么大的罪过！这么过分冒失的手段，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认可的！”
“这是最合适的手段！不然你以为，我们应该怎么跟世间解释父亲的死！”风灵钰大吼道。
风灵冲沉默。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件事，失去父亲的悲伤稍有消退后，问题也随之而来，他总是知道，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御剑庄远远不止是一个门派这么简单，无论是御剑庄庄主，还是父亲风逸行的名号，对江湖都有千钧重量。原本这场寿宴，是庆祝父亲生辰，是与天下江湖人士同乐的一场盛世，如今却生生变成了丧事。他明白，当江湖中人听到这一消息后，会有多么可怕的事发生，也明白，决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对大哥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大哥并不是迟钝，也不是冷血，他自然对失去父亲，有着同样的伤悲，只是人在其位，不得不先于他人很多面对了这些问题。
大哥说得对，他承担得委实已经太多，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指责他。
而现如今，他确实找到了最优的解决方案，这个办法逻辑完美，无懈可击，任谁听到，都会将满腔的伤悲苦痛转移道对鬼才狂刀的愤恨中，可是……
可是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无法接受。
“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怎么做呢……”他不禁如此想，但现下，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了。
“我做庄主越久，越不希望你成为我，同样的，也不希望清儿成为我。可注定，这是每一任御剑庄掌事者必须要做到的。”风灵钰的语气缓和了很多，“七年前，大襄河伍家遭奸人所害，一家老小七十余口死了个干净，事后查清是迷影帮所为，两天后，迷影帮帮主及帮会主要首领、参与作案者统统自杀谢罪，迷影帮解散。五年前，松山石锤门和山脚的无路会打得难解难分，死伤无数，波及甚广，整个松山一代成了地狱，人人自危，而后不久，便重归于寂，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三年前，郭将军府上发生盗窃，七颗沧海月明珠被盗，郭将军发布巨额悬赏，赏额大得能买下一座山，整个江湖鸡犬不宁，各种谣言、传闻，漫天飞舞，真假难辨，每一天都有人被押到郭宅，说是盗贼，江湖中因此事死伤者不计其数，可任谁，都拿不出那七颗沧海月明珠。可郭将军却在两年撤销悬赏，世人皆道是抓住了真正的盗贼，可我却知道，时至今日，这件悬案也未能解决，七颗沧海月明珠依然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一年前，离州伍家与飞火教火并，起因是伍家在自家庄子里抓到几个暗桩，身上有飞火教印记，便疑飞火教盗其毒谱，此案牵连甚广，查到后来，甚至成了暗桩之战，可最后也突然没了动静。”
“……”风灵冲沉默不语，这些事，他每一件都知道，甚至都打算过要参与，可却都在他真正着手之前便得到解决。他并不太明白，大哥这时候提起这些事，所图为何。
“这种事，我能跟你整整说上一夜不停，这些事，有哪一件，你觉得是靠武功能够解决的？便说迷影帮一事，或许单靠你能将一整个帮派杀个干净，可你就有把握能全身而退吗？再说那些帮派火拼、大杀四方之事，不错，我们抽调人手，是完全能将事态控制住，可这样一来，我们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又要多死多少人？可能很多人罪不至死，但卷进了争端之中，便再抽身不得。这些事中的每一件，都由我们风家的功劳，都是我同其他各大门派、各大世家共同出手解决的。有的是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更多的是忌惮我们的实力，或者说势力。
老二，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是讲究单打独斗的时候了，不是谁武功更高谁说了算了。所有人比拼的，都是势力跟能量。风家如果不能一直坐在头把交椅上，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如果这次的事件，他们同样抽出一百个人围攻你一个，你便能拍着胸脯说能活下来吗？
正义自然是需要维系的，勇气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未必只有动武这一条路子，往往有死伤更小的办法。如果能这样办成，我们也自然能够赢来更多的尊重。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御剑庄的存在必不可少，如果这一次被人动摇了根本，只怕整个江湖就又要陷入大乱之中，御剑庄如果不在了，你以为所谓的正义能够守护得住？多少名门正派瞬间便会转变成杀戮猛兽，只为抢取更多的地位，但只要御剑庄还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我们风家对于江湖的意义，这远比什么剑法第一要重要太多了。
我也猜想，那些人采用这么极端的手段，便是打算一击把我风家打倒在地，这就是那群人的最终目的。只要动了风家，整个江湖便再无宁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他们得逞，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只牺牲掉那个遗腹子跟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牺牲你……”风灵冲不明白。
“发生了这种事，不要说整个家族了，就算我都不会放过我自己。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都必须这么做，必须保住风家的威名和地位，保住御剑庄残余的脸面。我今日，便会与各大宗主说个明白，只待此间事了，我便会卸任庄主之位。能者居之。在我任间，居然出现了这种事情，这庄主，我无论如何是没有脸继续做下去了。余下的几十年，我便在此，为父亲守灵，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原谅我的无能。”
“大哥……”
“如果只是我辞去庄主之位便能被其他宗主放过，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
“我自然没有忘记真凶的存在，但比起他们，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更为重要。”
风灵冲完全可以感受到大哥的恐惧——自己反倒是悲伤和愤怒更多一些——他的负担实在太重了，其实从刚才开始，他甚至一直是在说服他自己去相信那套说辞，教派云云，只不过是在增加可信度。要说服别人，自然要先说服自己。推演出一个宗教确实是机智的，只有教派才有可能培养出这么多死士，才会使用这么令人胆寒的手段，才更容易为世间众人所接受。
“如果你下不了杀手，就在机备枢的人找到他之前，先一步找到那小子出来，亲自问个清楚。”风灵钰道，“但是，你的时间并不多了。我的更是。”
说完，他伸出了手。
风灵冲仅仅扣住，朗声道：“大哥放心，有我在，谁都休想动风家分毫！”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