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跪倒在地,头深深低下,可整个人依然散发着不卑不亢的气息。
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或者对马上就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处罚有什么不服,只是在表示着无论对于什么样的结果,她都甘愿领受。
冯大将军站在她身旁,头也深深低下,他能感受到的恐惧甚至比女子还要多。
毕竟也是因为跟着公子爷的时间更长,对他的脾性,他的手段,都异常清楚。
现在自己的手下做错了事,他主动站出来帮着分担一些,说不定能减轻她受到的责罚,但是他并没有把握。他很清楚,公子爷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因为谁的人情谁的面子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到底做什么处罚,公子爷心中一定也有了计较,所有人只等着那块石头掉下来罢了。
火把挂在四周的石壁上,这里是明水林那间叶明寺庙的地下空间,也不知是何人何时所修,地方并不大,看上去像个十丈见方的石盒子一般,中间有一张大石台,石台周围却没有石凳,简陋到甚至有些寒酸,但便是在那石台的正首,放着一张与整个空间格格不入的官帽椅,椅子上铺着厚实的毛毯,看上去舒服至极。
公子爷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沿着石壁,一排火盆整齐排列,火势正旺。可即便如此,这石室内还是阴冷至极。
但似乎此刻在这石室中的人,并没有受不住着冷,他们分散地站开,姿势各异,十几个人里,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老有少,这一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这女子接下来会遭受到怎样的裁决。而对最后的结果,有多少人是幸灾乐祸,又有多少人是感同身受地在担忧,就不得而知了。
公子爷一袭黑衫,懒洋洋地仰倒在那官帽椅上,怀中却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猫。那猫乖乖地趴在他膝头,不声不响,一双眼睛瞪得滴流圆,警惕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女子。
“你没受伤吧,小盼?”听完女子说明事情经过后,公子爷关切地问道。
但没有人因为这声问候而松了一口气,石室内,无论真正关心小盼下场的,还是其余彻底置身事外的,听到公子爷如此温柔地话语,都还是忍不住觉得不寒而栗,觉得这句话比这劳什子的破天气冻人多了。
好在那小盼也并非是刚入组织,并没有像寻常听到这种问话一样满面感激地抬起头回答他——事实上,此刻聚集在这寺庙周围的人,在组织里都有着不低的地位——她自然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只说道:“最后被拿马伯云抱住的时候,肩膀被勒到,不过不碍事。”
只是机械地汇报,没有多余的任何废话,像是在描述别人身上的伤一般。
“马二爷的这般死法,当真也算得上是悲壮。恐怕但凡是他还有些多余的气力,都一定要先勒死你。”
小盼沉默不语。
“你先前有看到他怀中藏有烟丸吗?”
“不曾。”小盼答道。
“那你第一眼看到他,以为他是来干什么的呢?跟踪,然后独自寻仇?”
“……”小盼没法回答,这点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是马伯云整个过程里拼命的那个劲儿让她忽略了他的来意——一般尾行者,总是会想找机会脱身,回去报信,哪里有这般与人搏命的。
“你的武功是比他高上很多,但依然没有高到能随意控制他死前的所有行动的地步。更何况,看到他只是一个人时,你就应该想到他会通风报信这个可能性的。”公子爷说道,语气温柔,面无表情。
“是……确实是小人疏忽。”小盼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现在他既然已经把烟丸放了出去,该看见的人想必也已经看到了,这明水林地势较低,信儿应该不是报给御剑庄的,不过也难保他们会以此为号,层层传递。”公子爷道,“徐老,依你算计,明水林之中的人,从看到信号到赶到此处,最慢需要多久?”
一个精干老者上前踏了一步,躬身回道:“若他们不纠集人马,也只是简单准备一下,单按最远的路程来算,两炷香。最多两炷香。”
“两炷香。”公子爷似乎盘算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两炷香既不够我们开完这个会,也不够另选另外一处,这可如何是好?”
一瞬间,冯大将军像在遍布死尸的沙场上看到一丝胜利之机一般,上前跨了一大步,朗声道:“末将愿率人于寺庙外阻敌!定保公子平安!”
公子爷笑了笑,说道:“冯将军,您也不要过分自责,毕竟没有考虑到这层可能,怎么说也都算是我这个总统领的失策。”
“小盼年纪尚轻,经验匮乏,但着实是有用之才,还望公子爷从轻发落!”冯大将军也不避嫌,直接开口求了情。但实在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小盼被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马伯云给害了。她是自己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留在身边,一步步带大教大,比起所有跟随自己的参将,她的下属感更为强烈。冯大将军自然更懂在一个组织内,纪律的重要,赏罚分明的重要,但这次,他至少希望能保下小盼的命来。
小盼的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代表了希望。
“从轻发落?”公子爷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惩罚她了。我不是都说了,我自己也有责任在,若我真要罚她,岂不是连我自己也要罚上一把才行。”
“事出突然,绝非公子之疏漏,任谁都不会想到那漫舒馆会突然送来一封密件,事先便更无法想到后面还挂着个尾巴。倘使在那采石坊中,末将留下的那几个手下能早早了结了马伯云,便也不会发生此事。”
“看来是南宫一堂被风无敬给玩儿了。”公子爷笑道,“这小子,我早就要他小心了。不过那密件上写了什么?”
“说是明水林实际的掌权者是风老姑姑,望公子爷戒备。”小盼说道。她自然不知道风老姑姑是谁,只是简单复述了一下信上的内容。
“如今看来,这消息便是假的了。”公子爷笑道,“想也是,如果是风老姑姑的话,我们当初选在这儿的时候,她一定就已经发现了,怎么还会等到这个时候?而且我们原本利用的,不就是风无敬和御剑庄之间的龃龉么?南宫一堂聪明绝顶,怎地连这一环没有想明白。”
这句话同样是笑着说的,但话语中那番冷漠的失望,怕是连石头都能听得出来。
众人眼前的图像一致而清晰,便仿佛南宫一堂从高高的山顶就此跌落了下来,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
“马伯云……”公子爷又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倒是真没想到这老儿养尊处优这么多年,最后还能干出这么拼命的事儿,倒真是稍微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当年怎么说也是虎威五虎,你随便留下的人没能杀了他,也不算奇怪。”
“……”冯大将军沉默,他虽跟了公子爷挺久,可话语间,他还是摸不清公子爷的意思,很多时候看似褒奖,其实贬损,看似责怪,其实称赞。转折之间,往往猝不及防,所以在他没有说出最后结论之前,自己也只能继续听下去。
“不过,一个人死之前,高喊着自己虽败犹荣,倒是奇怪得紧。这话像叫喊给世人听的,仿佛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只不过,除了小盼你,没别的人听见就是了。”这时怀中的猫忽然“喵”的叫了一声,在他腿上翻了个身,肚皮朝上,露出给人瞧。公子爷见状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地抚了上去,那白猫躺在公子爷腿上,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大概是现在江湖中人多怀疑,是他泄露了那趟红货的消息。”冯大将军道。
“树大招风,比起他那四个兄弟,他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功利和钻营,出了这档子事儿,肯定是最优先被怀疑的那个。不过说到这儿,”公子爷又转过头问了那徐老,“徐老,之前交代你的事儿,都办得怎么样了?”
徐老回道:“便是这马伯云不来这一手,他那虎威钱庄也活不过年关了。老夫与中原十大商贾其中之七都已经联络好,一定会把他们虎威钱庄吃得渣都不剩。”
“没能亲眼看到马老板身心崩溃的样子,倒还挺可惜的。”公子爷有些抱怨,“反正也到了这个时候了,该察觉到的,风灵钰应该也都知道了。何况原本我们就打算商量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登台献唱,也没必要再有什么遮掩了。不如你就着人将马老板的尸体送回御剑庄吧,人死为大,还是要好好安葬。只是风家肯不肯给虎威一亩三分地,那就不知道了。”
徐老唱了个喏。
“冯将军,来人里,可能有秋枫,可能有苏清明,你的人,能挡得住吗?”公子爷问道。
冯大将军听公子给了台阶,大声回道:“管他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是人,便无法破军,冯某定要将他们彻底击溃!担保公子爷在此不受到一丁点的干扰!”
“不好不好,秋枫的命,还是要留一留的,不然戏就没法唱下去了。至于具体怎么办,你自己能拿捏吗?”
“公子放心!”话虽这么说,但冯大将军心里其实没有一丝计较。但总归是有了路子,只要这次功劳足够,便应该能保下小盼的命来。
“那你便先去准备吧。”公子爷道。
冯大将军领命退下,刚没走出几步,便听见公子爷在其身后道:“怎地不把你这贴身女婢带走?”
冯大将军一惊,顺势转身,道:“谢公子!”
“要面对的毕竟是那些人,身边多一个帮手还是好的。小盼这姑娘我瞧着也喜欢。你可要好好用啊……”
冯大将军走回小盼身前,又朝公子爷行了一礼,拉起来跪在地上的小盼,便朝石室外走去。
待二人离开,公子爷便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热情灿烂的微笑,对剩下众人说道:“那各位,我们便开始颠覆武林罢!”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