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亥时三刻。
夜已经深了,风灵钰独自一人坐在的书房里,做今天最后一遍的名单审核。周围除了火盆烧炭发出的哔啵哔啵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动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点明了灯,其他地方一片漆黑。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条件允许的每天晚上,无论有没有事做,他都要自己这么呆上一阵,他觉得这样有利于帮助自己更加专注,仿佛也只有这个时候,时间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
半柱香的时间后,他就把名单翻完了,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几次翻阅了,期间几经调整,终于敲定。哪个门派、家族,来了多少人,相互之间是什么关系,坐哪儿比较合适,每一次改动都充满了考量。尽管今天下午的时候风木已经核对过了一遍,甚至连场地里每个座位之间的空挡有多大都仔细确认过了,但他还是坚持要自己看一遍。
这种较真的性格着实给他添了不少负担,但同时也确实省了很多麻烦。他坐上庄主之位后,御剑庄确实也没出过什么大的乱子——相对的也没什么功绩就是了。
风灵钰伸了个懒腰,想喝口茶却发现杯子已经凉透了。这时也没有再添一壶的心思,他右手食指中指轻抚眉心,迅速地将整个寿宴的流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嗯,没有问题,每个过程都几近完美,过程之间也衔接流畅,而且,不管到时候哪里真的出了意外,自己也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完备的补救措施。
想不起来之前曾听到哪个智者说过:没有意外,才是最大的意外。
而至于剩下的那些没有请帖入庄而来的人要准备多少桌,准备什么等次的菜色,就交给风木去操心吧。他自己实在已经忙不过来了。
每当这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官僚,而非江湖中人。
一旁的案几上,他的配剑“玉姬”静静地躺在剑架上。他每天不管多忙,都会悉心地将它擦拭一遍,但确实已经记不起,到底有多久没有挥动过它了。
明明之前,他和它才是最亲密无间的。
而现在,他贵为御剑庄庄主,却连一个能坐一起喝茶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今天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心里一边这么感叹着,一边想是睡在书房还是回寝卧去睡。
岛上这两天确实发生了很多形势不明的伤人事件,但好在死的人都不甚紧要,发现的人也不多,风木带的人处理又比较及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乱,尽管详细的报告还没有返回来,但应该只是普通江湖中人之间的寻衅闹事而已,似乎并不太需要过多的关注,说实话,这么多天才起了这么几件,已经比他预想中的要少很多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不动手摩擦生事倒就是怪事了!
稍微需要在意的只有两点:一是所有的事件都集中发生在这两天,第二便是头一天的所有事件都统统指向了“那个人”……但第二天的便就普通很多了。尽管有死伤,也都不是处理不了的问题。再细的,就要等机备枢的人和溪儿回禀来的详细报告了。不过时间紧急,还是以平息事端为主。
忽然心头一凛,想起今天下午有通报来说姑姑回来了,也不知道当时在忙些什么,竟生生给抛之脑后了,再想起来都已经是这个时候。
风灵钰叹了口气,想着明天一早无论如何第一件事都要去拜会姑姑。
而且,也是时候去将父亲请出来了。
就在风灵钰打算走出书房回房休息之时,风木推门走了进来。面色急躁,甚至都没有敲门。
风灵钰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今天又早睡不成之余也不禁惊讶:究竟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风木慌成这样?
“不要着急,慢慢说。”风灵钰道。
风木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深呼吸了几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喘:“东武门的人来报说,有一个浑身刀伤人试图闯进庄来,嘴里嚷嚷着要找二爷。”
“刀伤?伤得重么?”
“几乎奄奄一息。”风木道,“不过还是伤了我们三个人。”
“什么来头看出来了么?”
“手里两把刀,一长一短,应该是江湖上这几年有名的刺头梁刀儿。”
“梁刀儿……”风灵钰沉吟。他觉得他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而且对它的印象还很新鲜,应该不是听的那种刻板的江湖传闻。
“那找人给他简单处理一下,问明白怎么伤的,给他打发了。”说完又想到如果只是这种事,风木不会这么慌张,就又问道,“是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他,他口中说要找二爷,说有要事找他,还说出大事了。说,说……”
风灵钰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在想是不是这几天风木确实有些太累了,怎地如此不济,这世上能将他吓成这样的事,应该不存在吧?
“快说。”
“他说,有人把老庄主杀害了,劫走了风灵空……”风木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话音将落之时,仿佛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跟着溜了出来,站立不住,双腿瘫软,跌倒在地。
“什么!”风灵钰惊咤道。自己的腿也忍不住有点发软。但还是勉力站住了。
“不要声张,把他带过来。马上!带到这里来!”风灵钰声音低沉,一把将风木抓了起来。
这一句话只有短短的十几个字,可在他二人耳中听来却不啻天响,他们都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有前半句还好,多半是个疯子,可后半句提到的那三个字……
无论怎么样,这人知道了这个名字,就绝非空穴来风,是非曲直,先将他带来再说!
风木领命退下,忽然又被风灵钰叫住:
“把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带来,东武门今晚换班。”
“属下明白!”
“风二爷呢?是不是还没回来?”
“唔……”风木支吾道,“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接到任何通传,港口、码头、岛上的大小客店,都没有。”
“……知道了,去吧。”
“属下告退!”
风灵钰听着风木急匆匆离去的脚步,心中一团乱麻,脑海中嗡嗡直响,只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老庄主……被杀了……”
这几个字单是回想起来,脑壳就一阵阵地生疼。他坐回桌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等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毕竟,无论怎么想,这梁刀儿说的,都太过危言耸听。
父亲遇害……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风灵钰一声怒吼,手起掌落拍在桌角上,雕花柚木桌生生被他拍掉了一个角。
他心中暗下决心:无论事情真假——不,事情肯定是假的,一定是这梁刀儿满口胡言——无论他所图为何,一定要种种惩戒!
风木带着人把梁刀儿用木板抬进来的时候,风灵钰点了一下人头,一共有八个人,他目光扫过,没有谁的长相自己是有印象的,年纪有大有小,不过看守东武门,那应该大都是成字辈的。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
风灵钰看了看躺在木板上的梁刀儿,后者脸上已然没有一点血色,浑身衣衫浸得血红,几乎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嘴唇发青,像是又受了寒。
“都止了血了,伤口也敷上了金疮药。似乎是提了一口气来的这儿,刚才还活蹦乱跳,能打能闹,听说我们带他来见做主的之后,就昏过去了。”
风灵钰示意其他人下去,风木将他们带到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告诫他们在此等候,没有命令,谁都不准出门。
书房内只剩下风灵钰、风木、梁刀儿三人,风木将屋里的灯多点上了几盏,风灵钰站在梁刀儿身前,神色凝重,一言未发。
“把他弄醒。”风灵钰道。
风木半蹲下身子,右手食指中指抵在梁刀儿脖颈后面的风池穴处,眉头微皱,送了一股内力进去。梁刀儿意识渐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时,张口便问道:“你就是风灵冲吗?”
“这是我们庄主。”风木在一旁提醒道。
“庄主……”梁刀儿重重地喘着气,“那就是……”
“风灵钰。”风灵钰生怕这人嘴里再蹦出什么惊世骇俗不中听的话来,先他一步说道。
“庄主……风灵钰……”似乎他的意识并没有随神志一起清醒,自顾自地沉吟良久。
风灵钰自打当上庄主以来,也是头一遭碰见有人认不出他或者听到了他的名号还没有面露震惊的情况。但他已经无暇在这种小事上生气了,甚至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你把你刚刚在大门那里说的话重复一遍,一个字都不要漏。”风灵钰盯着梁刀儿,一字一句地道。
“门口说的话……”梁刀儿喃喃道,随即马上又叫道,“风灵冲呢!我要见他!”
风灵钰一把嵌住梁刀儿的喉咙,将其提了起来。梁刀儿本身个子不高,体型又偏瘦,风灵钰虽算不上高大,可是将其提起也没费什么功夫:“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了!不要再找风灵冲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我现在就废了你两只手臂!”
就连站在一旁的风木都极为震惊,他自小跟着风灵钰,四十年的时间,从未见他如今晚这般激动过、失态过。
梁刀儿双手握住风灵钰手腕,想使力掐住挣脱,浑身疼痛使不上劲不说,连刚刚恢复过来的神智都要被重新掐没了。
“庄主,万万不可啊!”风木在一旁提醒道,“您再这么用力,他可就一命呜呼了!他现在身上的上,绝非小事啊!”
风灵钰卸下了气力,将梁刀儿狠狠扔在地上,后者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迸裂,血又汩汩地渗了出来。
风灵钰穿着粗气,梁刀儿强忍住呻吟,书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风木的焦急丝毫不亚于风灵钰,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这梁刀儿快点把话吐出来。
“这位是我们庄主,也是风二爷风灵冲的哥哥,现在风二爷没在庄里,事情紧急,你有什么事同庄主说也是一样的。”风木道。
“我去了后山,见到了风老前辈,他答应要教我武功,带我去见了那风灵空。没想到来了一百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风老前辈救了我,要我来找风灵冲风二爷,告诉他那里发生的事,说要他知道应该怎么做。”说出这一大段话,梁刀儿似乎用光了所有的气力,浑身上下的刀伤仿佛要撕裂了他一般,趴在地上,不住地打颤。
风灵钰怔住。这人口中的话漏洞百出,几乎没一句都不可能发生,可是串联在一起,却有种莫名的说服力——谁能编这漏洞百出的谎话呢?而且很显然的是,他确实负了一身的刀伤,也着实没有任何理由撒谎。
“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给他治伤,千万不要让他死了。”风灵钰道,语气虚浮,已全然没有方才怒不可遏时的气势了。
似乎是确认从梁刀儿口中再问不出来什么了,继续计较没什么意义,又或者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风灵钰转过身去,背负双手。
风木将梁刀儿搀了出去,风灵钰在屋里反复思忖梁刀儿刚刚说的话,尽管疑点重重、漏洞百出——就单说他知道父亲的住处以及父亲要传他剑法一事,就是天大的笑话——“风灵空”三个字确实是最大的说服点,外人是绝对不可能知道他的,他甚至对自己的发妻邱瑶都隐瞒至今。
难道说父亲真的……
想到这儿,一阵绞痛就从心底钻出,几乎站立不住。当务之急……
对,当务之急有很多,首先他务必要自己亲自去一趟后山。
而且,无论再怎么不想承认,再怎么痛心疾首,他都必须要开始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了——当然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比他之前所预估的所有最坏情况都要恶劣上百倍千倍。如果是假的,不管那梁刀儿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如果是真的……
御剑庄神风家,可能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
不行,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这时风木回了书房,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也没有问他将那梁刀儿安顿在哪儿了——他知道风木一定会办妥这件事——直接便开口道:“马上召集所有机备枢的人,有几件事要他们去做,马上,一刻都耽误不得。”
“您吩咐。”
“去越州港口找清儿,告诉他有事情需要他去越州办,让他不要回来了,随便找个什么事情把他差走,差得越远越好。”
“是。”
“着人去查最近五日往来岛人员名册,越详细越好。”
“是。”
“严厉戒备码头,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人离岛。”
“是。”
“派船队搜寻岛周围的海面,看有无可疑船只停留。”
“是。”
“你一个人,亲自去绿菁巷的黎然居,把风二给我找回来……”
“是。”风木怔了一下,道,“是说……二爷在那个地方?”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没理由不回来,一定是怕麻烦,躲在外面逍遥。这件事情不要声张,谁都不要告诉,你自己一个人去。将庄里情况都明明白白说与他听。但凡是他还知道些轻重……”
“属下明白!”
“再给我安排三个人,礼字辈的最好,要懂医术,嘴巴要严。现在便随我去后山。”
“是。”
“没时间再磨蹭了,我要马上动身,瑶儿那边,你待会儿便去告诉他吧。老太太就算了,先不要跟她提。”风灵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安排到。
“西屋那八个人……是不是需要……”
风灵钰叹了口气,道:“最近不宜多生事端,就算他们是成字辈的,家眷这时候闹起来,也不好收场。找人盯着他们,寸步不离,谁敢多说一个字,就家法伺候。待此间事了,再做定夺。”
“是!”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