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层云幕,以纪雍的目力,依然能够看到万里之外,金陵天空之上的可怕异象。
他忽然心有所感,在斩妖山中的他,或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世间很多事情,只要知道所求,逆而推知,便可如掌中观纹一般清晰。
仙界众仙之所求,无非是人间气数,仙绝慕清璃盘踞金陵,正是布下一个阵法,在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接引众仙,暂时打开了天人两界壁垒,不再需要开天门。
而这个阵法若是不明真相的通玄,定然也会以为阵法之眼是慕清璃,但纪雍却知道,这不过是障眼法。
因为他见过那个阵眼,远在西牛贺洲丹云山,那位十年前就应该成仙之人。
没有恢宏的气势,大唐更不会注意到,十年前那位在监异司名单上被勾掉的那个人,在常年云雾缭绕的丹云山中,已经修行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金陵那片暂时存在人间的仙域之中,能够容下多少位气势恢宏的仙人,不是看兴隋有多少人马去祭献,而是看这位专修肉身成仙的仙人体魄,能在红尘业火中坚持多久。
“我说过,我会在一个人最强的时候杀了他。”
有一道云雾从山间缓缓汇聚成为了人形,出现在正盘腿坐着,身上无形无色之火在熔炼他体魄的老人身旁。
先天目盲的他,此刻双眼中的灵性如同婴孩儿。
霍初看着那张无论如何也瞧不真切的人脸,无奈道:“我现在的情况,最弱算得上,最强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的。”
“冷暖自知。”云雾人影说了一句话,简洁明了,便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霍初盯着目前来说,只是一道神魂分身的纪雍,就算他算得上是天下骄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应该也不会有多么强。
但霍初却也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成仙时面临劫数时,那种内心的不安。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属于乱用,可是却很贴切。”他站起身来,指着山间云雾,沉思片刻,而后脸色变得释然,“看来是你在这些云雾中留下了你常年不灭的气机,所以你的神魂分身才能到达此处。”
“这个百年中,能凝成神魂分身的,确实值得自大。四绝世果然并非泛泛之辈。”霍初本来也不是一个话多之人,可是在此刻,他却很想说话。
他很想把前半生没说的话都说一遍、把后半生可能没有机会再说的话也说一遍。
“前辈谬赞。”
山间云雾再次涌动,又是一位男子踏出云海,出现在山崖间。
霍初转过头看着男子,沉默半响:“五年前一位名叫甄鸣的少年曾来丹云山求道,我记得他在山脚下埋了一颗种子,想来就是给你埋的吧,小伙子天资不错,是你圣绝的徒弟?”
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李释暄默认,“前辈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却不知当年龙小真早就注意到您的消失是一件很不小的事儿,经过一些推演,他尽管猜不透,但还是与我做了约定。”
“被龙小真用性命换来的兴隋,又怎能毁在你们这些仙人手中呢。”李释暄也是一道神魂分身。看来这十年来,当初的天才,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
“李兄言之有理。”
一道紫色光华落于崖间,被紫气遮挡全身的人影也笑道:“紫霄宫对中原谁当家并不关心,但若是有局外人横插一脚,将眼前的大好局面搅得混乱不堪,我紫霄宫便不得不管了。”
“少帝徐少尊?”
霍初愣了愣神,身上的业火越来越重,几乎将山间的云雾都蒸发干净,看着一次出现三位当世人杰,忍不住笑道,“老夫将死,竟劳烦三位来送行,此生不亏。”
“但你们真以为阵眼就我一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纪雍道:“另外一个是在金陵的仙绝,这我早就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很多事。”霍初失笑道,“霍初就是慕清璃,慕清璃就是霍初,我们本就是双生两面,如同阴阳反复。”
徐少尊皱起好看的秀眉,看着白衣背剑的霍初,“就算如此,事情虽说复杂了,但我们三位要杀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啊,如果你们三位本尊在此,当然可以杀了我和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慕清璃,可是……”
“你是神魂分身,本尊困于斩妖山。”他指着纪雍,又指向李释暄,“你是一粒道果,本座远在妖界。”
“而你,只是一缕紫气的身外化身,本尊尚在紫霄宫。”
“虚幻神魂道意,最怕三灾。”霍初道,“所以你们阻止不了我。”
就在他话音刚落,头顶原本雪白的层云,不知何时已是变得如墨汁般浓雾,乌黑色的云层中,雷霆已是蓄势待发。
更有,厚重的云层裂开一个大窟窿,青色如浓稠的云雾,不断从窟窿之中垂落而下!
“碧霄垂落,三灾降身。”
徐少尊凝重的望着天地异象。
千百年来,没人成仙会这么做,三灾齐至,就算是仙王也会灰飞烟灭!
“道祖何在?”李释暄沉声询问。
纪雍也觉得,仙界众仙在人间构建仙域是极大的祸事,没有逍遥境出来干预,这件事太不正常了。
徐少尊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道:“浪成于微澜,未尝没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纪雍虽然没读过书,但他懂了。这件祸事,恐怕有人多大人物想要以此做文章。仙界率先出手,只是迫不得已,毕竟人间真的一片祥和,那可乘之机就大大的减少了。
“其实不只是为了我自身的成道之机,仙界此举未尝没有在大劫来临之际,为人间界保留火种的意思,既然是有利于人间界,你们又何必苦苦阻拦?”霍初身上的劫火越来越沸腾,身后又是雷劫环绕,将整座丹云山都囊括在内。垂下的碧霄带着无可抵挡的天威,将丹云山地界染成一片青色。
就在几人说话的空档,从下累积的罡风粹风,已经动摇了丹云山的根基,导致整座高山不断地向下沉降。
“说得比唱的好听。”徐少尊淡然笑道,“谁不知道你们仙界就是一颗吸附在气数之上的毒瘤,成仙为逆天而行,占据天地太多,而不加以偿还,若人人为仙,只会导致三界覆灭的下场。”
纪雍对这些涉及大道之事不是很了解,他来此只是因为与慕清璃的宿命。而李释暄所求的是中原一统,又怎会愿意看到仙界横插一脚。
唯有徐少尊所处的紫霄宫,是在为人间渡劫考虑。
但无论三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确实是要并肩作战了。
这便是大势,大势所趋,就像是无形的手,推着仇恨变成情爱,敌人变成朋友。
“三位且放手一搏,这三灾之祸就交给在下抵挡,如何?”
就在三人准备拼掉化身不要,也要重创霍初之时,有一个声音徐徐传来。
山顶的四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年轻公子踩着群花而来,手中拖着的是一方玉玺。
其人穿梭于雷霆之间,却是没有一点狼狈之相,因为手中的玉玺发出朦胧的光芒,三灾都不得临身。
“纪兄、李兄,别来无恙?”
纪雍目光闪烁,“虞卿。”
来人正是在邺城几乎被明方寸毁掉道心的虞卿,九州六公子之一的虞卿。
虞卿低首望向霍初,右手抬起手中的玉玺放在丹田处,正色道:“奉大秦皇帝陛下谕旨,持国玺镇三灾!”
话音刚落,只见玉玺腾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古篆如同道家符文,悬浮而出,围绕在玉玺周边,每一个字如同是黄金浇筑而成,发出刺眼的光芒。
古篆铿锵而鸣,相互碰撞,最后猛烈四散开来,受命于天四字飞入云层,雷劫像是遇到了可怕的东西,立马散去。
既寿永昌四字落入山间青色罡风,便使得原本恐怖的风刃化做了柔和清风,徐徐散开。
八字飞回玉玺,印在玉玺底部,虞卿抬手,轻轻一压,就像是在这幅山河之上,盖了印章。
但霍初身上所有异象,通通消失。
徐少尊立即迎头而上,李释暄亦是丝毫不慢。
唯有纪雍身躯在原地消散,凝于虚空上、虞卿身旁,道:“以那两位的实力,拿下现在的霍初应是不难,我还要去做另一件事。”
虞卿施施然行礼,郑重道:“纪兄所做之事不仅仅关乎君之大道根基,更关乎今后的人间界,盼君毕其功于一役,马到功成。”
纪雍无可置否,虞卿从腰间取下一筒画卷,交到纪雍手上,“纪兄所虑秦皇、隋皇两位已经替你考虑周全了,勿负了天下人。”
他打开画卷,雪白宣纸,并无画作,但在右下角有两方印章,其一正是大秦国玺印,其二名“开皇劫渡苍生”是兴隋的国玺印章。
“事关大道,雍必定尽力而为。”纪雍点了点头,神魂消失在半空。
……
金陵城。
无数流光溢彩,黑夜中,几乎照亮四方千里以外,天空中如极光绚烂。
处于中心的慕清璃心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西方。
阵中原本手足无措,只得等死的兴隋士兵,忽然有人疯狂大叫起来。
“大家快看,那是……一座山?”
“幻觉,幻觉,我看到了什么?山在天上飞?!”
西边天空,一座高山高有百丈,浮空离地万里。
轰然一声,引得地动山摇,落于金陵之外!
山顶,一个瘦削的身影静立于上,狂风吹拂发髻、摇摇晃晃,吹动长袍、衣襟猎猎。
一座城,一座山对列,世间两人争锋相对。
“我在等你。”慕清璃赤足脚踏虚空,一步步走上。
下方绚烂的金陵城飞射出一条条光亮的丝线,在她头顶高处不断汇聚,相互缠绕。
世间近仙的奇女子张开柔弱的双臂,空中的疾风将她的衣裙往后吹动,露出了那纤细如拂柳的身姿。
在天顶,一座光线编织而出的门户缓缓成形。
门户之下,一梯梯如同发光白玉筑成的台阶铺下。
仙绝慕清璃赤足迈步,那身姿俊秀,踏在玉石上,叫世间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
“即是宿命,一战又何妨?”
被以大法力拘来的斩妖山上,纪雍缓缓屈身,脚下未动,却已是地动山摇,整座斩妖山绽放出可怕的魔光。
下一刻,他的身影激射而出,在他踏在天阶的前一刻,后方飞掠而来的胜邪剑接踵而至。
已至青年样貌的男子握剑,一脚踏在天阶上,脚下仙气凝成的如同实质的玉石刹那炸裂开来。
“既然你们一直不死心,那我就将你们的希望彻底粉碎!”纪雍踏阶追赶。
天门如月。
月下女子飘飘衣带、羽化登仙,追逐的男子,手持凶剑……弑仙!
两人在登天梯的过程中,不断交手,剑气仙光的碰撞,整个天空流光溢彩。
纪雍每上一阶,脚下的阶梯便炸裂开来,慕清璃步步后退,看似处于劣势,但她却越来越游刃有余,身上气机越来越盛。
慕清璃有金陵城十二座金人形成的大阵,无疑是通玄之中的佼佼者,而纪雍也有斩妖山,论实力两者并无高低。
只是,越近天门,慕清璃离大道更近,此消彼长,纪雍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终于,天梯到了尽头,慕清璃右手推开那道虚无的天门关卡,而左手一掌盖下,如同山岳倒覆,一掌打在纪雍头顶,将后者砸下云端,如断线纸鸢一般,跌入金陵城中的大阵。
地面一声巨响,烟尘浮动。
天上却是天门洞开,显出巍峨宫阙,成成叠叠,足有九重。
巨坑中,纪雍浑身是血,狼狈的站起身来,隔着金陵城上笼罩的仙光雾霭,昂首望着即将步入天门的慕清璃。
“胜负已分。”仙绝高居穹顶,俯瞰而下。
纪雍吐了一口血沫,摇头说道:“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正此时,遥远西牛贺洲丹云山传来一股只有慕清璃才能感受到的晦涩之感。
女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只见仙光退去,竟化作了青色琉璃,透明可见脚下浮云!
“满城仙人气运,徒做他人嫁衣。”
徐少尊望着金陵方向叹气的摇了摇头,转身对李释暄道,“接下来的事,我们没能力参与,静观其变。”
……
金陵城的纪雍,双指立于眉心,邪剑胜邪停足在身前三尺。
随着他身上的气机不断削弱,在他的眉心,破碎的一枚符文却越来越清晰。
而就在符文浮现之时,整座金陵城淤积了无数的仙人气运和人间气数纷纷狂涌而至,如同飞蛾扑火,灼灼声中,灰飞烟灭!
而虽气数而至的天地大势,凝结于邪剑之上,让其剑身上的乌光愈加内敛。
在霍初被击杀的瞬间,他剑指斜指。
茫茫天地之间,不过一线之距。
慕清璃低首,眉心一点殷红,紧接着她看到世界倒转,她的身影,已经向下跌落,狂风在耳畔呼啸。
脸色苍白的男子由上而下,取代了慕清璃的位置,在天下人的眼下,毅然决然跨入天门之中。
“大胆!”
天门之中隐约传来众仙怒喝,而后便是一阵激斗之声!
没一会,金陵城里十二座金人同时崩塌,天门之上,一位男子浴血踏出,最后回到斩妖山顶,剑横于膝!
一切的一切之在几个呼吸之间,无数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兴隋将士,纷纷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但他们心里都知道,那就是他们活下来了。
五十万大军,目光崇敬地望向同一个方向,那前头崖间,那个执剑跨入天门的人,做了一件让三界都会疯狂的事。
闯天门,弑仙!
……
慕清璃的尸体还在往地面落下,但,闭目养神的纪雍忽然睁开了双眼。
因为在他的斩妖山中,就在他的面前,一个羽袍道人,突兀的出现,没有一丝痕迹,仿佛他本来就在这里,只是纪雍刚在前一刻看到。
纪雍见到道人,第一次神色很不自然,有忐忑之意。连忙站起身来,苍白着脸,躬身行礼,“见过太素真人。”
面前此人,竟是蓬莱阁的阁主,境界在三界中都可称为佼佼者的太素!
太素目光看着停在虚空中的慕清璃,而后转过头,双手抱着拂尘尾,“命数推来我不拒,命数安排我不循。逆天抗命自是可敬,可如此行事若不能勘破劫数,便成不了逍遥。就算侥幸成了逍遥,也断然无法登临忘忧天人之境。”
纪雍这些年来久居斩妖山,以通玄的灵感,尝试触碰大道,所得的与太素真人所说并无二致,闻言只得点头道:“真人所言甚是,但雍不求超脱天道,只求不被束缚。”
羽衣道人与纪雍之外,金陵方圆千里,仿佛置入了无时间流逝的世界,就像本应奔流的光阴长河,在刹那间冰冻凝结,而两人正站在其中的一朵浪花上交谈。
“三界之中常说的浩劫,你可知道是什么?”太素转过身,默默地看着纪雍。
“妖界意图复活妖帝,以此一统三界?”这是纪雍在十年里,从二十多年的经历中,把寻到的蛛丝马迹整合而出的结果。
太素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你可知道自帝师创修行以来,为何从来没有人可以踏入第五境?”
纪雍想了想,当时蜀山的秦游观与他说过修行五境的由来,便回答道:“第五境化虚是帝师推演出来的境界,只是理想的境界,可能并不存在。”
太素再次摇头,“第五境确实是存在的,贫道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它的存在。”
“那为何从第一任天帝开始,化虚之人,都……”纪雍不解,既然存在,那为何上古至今,难道就没有绝世之人?没有偶尔的一两个例外?
“因为就像你说的,时机未到。”
羽衣道人目光深邃,抬头望向天空,伸出手指了指上下四方。
“而这时机,便是浩劫。”
“这浩劫,便是……三界合流!” 剑道化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