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民死后,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周不疑感受到的是个急字。
身边影影绰绰尽是忙碌身影。
周民的所有物品都被清理出来,用蛇皮袋装了丢在他生前栽种的万寿果树下,除了给他陪葬的老烟枪和两块手表,而压舌的只是一团糯米饭。
周不疑转头看了眼那颗万寿果树,和树下爷爷的遗物。
这一夜风霜过后,树上就会挂满万寿果。
风漩将灰烬卷成一束,犹如接引着周民的衰弱魂灵去往下一个轮回的通道。
烧完黄纸过后,周不疑站起身来一个不稳差点摔倒,随之稳住身躯,将腰挺得笔直。
片刻之间,仿佛那颗柔软的心就硬了几分。
再进门时,爷爷已经被装棺入殓,清之一空的客厅,有的只是正中的一副被门板压住的棺材和两侧墙壁上刚刚挂满的飞仙图。
寒风凛冽的静谧夜里,周不疑不知怎么度过,脑海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在周民棺材头和两侧各自点上一根蜡烛之后。
众人就在大门前的空旷地上找着椅子落座。
周不疑也是半躺着一般坐在椅上,凝咽无声的看着众人。
奶奶在那自言自语般唠叨着子孙的贤不肖;伯伯不停的抽着烟,时不时喝上一口浓茶呛出眼泪来;叔叔满面笑容的在和一对儿女说着他老婆要回家了;父亲不停的干着活,灵堂摆放整齐没事了他就去没事找事干片刻不让自己得闲。
听着奶奶的话语,周不疑才知道爷爷房里的茶叶和明显现代感十足的茶壶之类是望伢子买的,牛奶八宝粥之类和仅有的几百现金是周洋给的。
而周不疑发现自己,从未为爷爷做过什么,经年累月的,多的是像小时候那样,蹭着爷爷的烟酒,缠着爷爷种葫芦、西瓜。
见到叔叔的笑脸时,心中生出几分暴戾之气,很想说一声家里每天死一个人好不好,让他有理由逼着他老婆回家,捧着破鞋活的像个笑话。
看到忙碌着的父亲,周不疑又生出几分不平,为什么每逢家里有点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父亲忙前忙后,明明一母同胞三兄弟。
阿景双腿伤重那时,没人说得清楚是不是被他娘害的。
却都知道阿景的父亲纠结于那十来万的最低手术费,干坐在家里拖着时间仿佛在等待着旦夕生死。
是周不疑父母摆下家宴求恳一干父老乡亲借钱应急,做下担保。
便连一向秉持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周民,也对叔叔的老婆颇有微词。
而这个颇有微词,就让周不疑内心无比抗拒爷爷葬礼上会有这么一个生前不喜的人在场。
可他能怎么办?
他算个什么,一个毫无话语权的“寄生虫”而已!
谁会在乎。
周不疑目光变得很是朦胧,千种滋味万般愁绪,化作一缕哀思经久不散。
原来无能为力,就只能看着,不管好坏自己都只能袖手旁观,不管愿不愿意。
睡觉时,周不疑一个人住着新屋,这一栋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紧紧裹住被子,好像还是很冷,冷的他浑身都有着刺痛感,一口咬住被子。
忍着。
忍不住了,将棉被一把掀在地上,呈大字状躺在床上,窗边微弱的月光照着半边身子,像是慰抚。
“呃唔”
周不疑张开嘴低低哭吼着,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感。
整个胸腔都很是疼痛,不知是不是心肺。
“为什么你要病死!为什么不能再等我两年!为什么要让我这辈子再无团圆!为什么贫穷的人,连寿终正寝都是一种奢望!”周不疑咬牙切齿道,眼中满是愤恨,又加上一句,“我周不疑要是有荣华富贵的那天,要让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低头!”
翌日清晨。
周不疑去了趟街,买了两块钱糖包,拎着回到老家。
阿景上来就喊着要吃。
“走开。”周不疑淡漠的将他拨到一旁。
昨天没能送给爷爷的早餐,今天已经送不了了。
将糖包放在供桌上后,周不疑便披上一身重孝,身为长孙的他接过道士递过来的招魂幡。
和亲人们分作几列跪在稻草拧成的长条上,随着道士的指挥伏地叩首,围棺绕行。
三入月城,丢了七八万块钱进去,得到的是医院的推诿,是天人两隔的结果。
手上握着魂幡的周不疑,又想起在月城见到的那些医者嘴脸。
再看眼前黑色棺材,如同深渊一般收摄他的心思,那些旁枝末节都被削剪,本心冒出点头来。
是仁懦?还是暴戾?亦或是功利?或许更应该是神秘的说不出具体来。
深夜得闲时,周不疑把阿景抱在怀里,避开旁人耳目,问道:“阿景,你妈妈明天就回来了,你会认她么?”
阿景不吭声,定定的望着他。
周不疑也是凝视着阿景双眼,渴望能读出些什么来,叮嘱道:“她要是回家了,我不准你喊她妈妈,也不许你跟她说话。你答应我好不好?”
“不好。”阿景嘻嘻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回家了。
周不疑将他放在地上,心中暗自摇头,再无期许。
为什么与你朝夕相处的,你就打骂不断毫无亲密可言,难得一见的给你买吃的买衣服你就趋之若鹜。
小孩子的心性只会看到表面,无形中又做下多少错事,伤了多少人心。
叔叔的老婆回来时,披麻戴孝扮演起了孝顺儿女,到了晚上却将一对儿女带回娘家去住了。
家中有人过世,直系亲属不是非得守在灵堂,但是晚上必须得在自家过夜。
一是家里死了人,俗理来讲多少身上是有晦气的,连别人家门都不能进,这是礼数。
更为重要的是个说法,死者头七未过时,灵魂尚在人间游荡,晚上会回来看望亲人。
直系亲属但凡有点良知仁孝都应该在自家守孝。
转了几圈的周不疑发现没了阿景他们的身影,心中突兀冒出个可怕想法。对着奶奶问道:“阿景他们去哪了?”
“去哪了?跟着那个烂货去外婆家住了!”王英啐了口。
周不疑当时真的是两眼一黑差点昏倒在地,扭头瞪着坐在门外的叔叔,愤怒的叫了一声,“你去问问你的儿女姓什么?”
王英连忙把周不疑拉在身边,低声劝道:“是她生的,是她的儿女,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么?
周不疑惨笑了声,掉头走了,走到天台上,又想起那瓶可乐。
周民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周民临死前记挂着的除了还未降生的重孙子或者重孙女,更多的还是担忧着双腿踉跄不稳的小孙子阿景。
思绪翻飞,想起四年前那个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幼弟,忽然觉得现在这个阿景很是陌生。
周不疑唉了声,觉得自己未免太过于多愁善感了。
腊月初七。
还山入土!
早饭过后,便开始麻绳缠梁,烈酒洒棺。
直到此时,面临着周民的即将入土,意识到永别的一干人等,尽皆嚎啕大哭起来。
周不疑再不强忍悲伤,伏地叩首不停,哭到浑身发抖,双眼肿痛。
脱下鞋袜,赤着双脚扶棺,随着道士走了一路便哭了一路。
真奇怪,冰天雪地里光着脚踩在泥水里踩在石子上居然感受不到太多疼痛,是因为心中悲戚太过沉重而盖过了一切么?
坟山之上。
身为长孙的周不疑抓起第一把黄土洒在棺木上。
生于民国三十二年的周民,在新中国六十八年死去,终年七十四岁。
在将周民下葬后,周不疑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老家。
灵堂已经拆除,爷爷的所有遗物也被烧毁,只剩下门上的挽联在证明着他存在过。
等到挽联被春联盖住,新的一年来到后,死去的人便只存在于活着的人记忆里。
周不疑还在恐慌着,他觉得生命的意义莫过于有人记得。
而像周民这样,年轻时候在国企上班,然后娶妻生子,到老了退休在家的人太多太多。
除了他的亲人们,没人会长久记得他。
周不疑的恐慌来自于他的籍籍无名和不满足只被亲人们记得。
他想像白僧和王仙那样,几十上百年后还会被人们津津乐道。
“不疑,跟我去盖灰。”周海招呼了一声,边把棚布丢在货车上。
前天夜里在祖屋前将周民遗物焚毁,现在那里剩下的便是一堆灰烬。
三根青竹一块棚布盖起一个三角体的灵棚。
周海蹲在地上摆弄着两片碎瓦固定住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摆好又倒了,怎么也固定不住。
寒风呼啸之间,灵棚被吹的鼓成一个气球样。
周不疑看着周海微微耸动着的肩膀,走上前去遮挡了狂风片刻。
回家的货车上,周不疑忽提了一嘴,“我打算以后都在新屋住。”
“也好。”周海回应了声,深红眼眶看着车前道路。
“周洋他老婆生了么?”周不疑问了声,有些期盼。
十三天后,周洋的孩子降生在这世上,是个大胖小子。
虽然爷爷走了,但奶奶还在,也算是四世同堂了。
只是周不疑知道,从周民咽气的那刻起就是一个姓三个家了。
真正的分家往往都是父辈的离去作为开始。
看着襁褓里不哭不笑的侄儿,周不疑脑海里浮现出爷爷的面容,一时难以露出喜色,面无表情,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侄儿的脸。
在心里说道:“爷爷他还在的话,只是会希望你一生平安。可伯伯希望你不要像任何人,你该追求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不知是他对侄儿的殷殷期盼,还是他自己的依依东望。
一别天人,两地相悬。
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多少年?
五行石难圆,六合台缺边。
七弦琴无心奏弹,八荒夜凉影徘徊。
手执幡往来,九连环、君难还! 依依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