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为悠悠醒来，耳边的梵唱声还未停歇。他环顾四周，不论是僧人还是穿着俗家衣物的香客，都还在闭目打坐。
他感觉神清气爽，好久没有睡的这么安宁了。抬头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一弯新月已然爬上梢头。
他记得慧能拉着自己来大雄宝殿的时候天色黄昏，夕阳的余晖在殿沿拉出很长的痕迹，这一觉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醒来之后肚子就开始传出咕咕叫声，好在淹没在这梵唱声中不甚明显，不然他非得尴尬死。
他是盘坐着双腿睡着的，这一醒来就发觉双腿已经失去知觉，稍稍活动就一股痛麻感袭来。也不知道慧能他们还要打坐多久，不过他是撑不住了。
双手杵地，他一点点的直起身子，拖着双腿走了出去。这下他是深深的感受到了猴子第一次下床走路时的那种痛苦。
寺院内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电灯，零零散散的点着一些香烛。昏黄摇曳的火苗就像舞动的精灵在院内闪烁，身后是悠远的诵经和木鱼声。山里的夜很干净，抬头望天，星月辉映。一种难言的静谧、悠远、旷达在周有为心中荡漾，他莫名的有一种感动，热泪盈眶。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在感怀什么，好像是对生命的礼赞，又像是对自然的感激，还像是对宇宙的敬畏。
他怔怔的看着夜空，有些痴了。
“嘿，有为，看星星呢。”
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慧能的声音把他从那种超然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嗯，你们晚课结束啦？”周有为有种错觉，刚刚不过是一瞬，又好像是一眼万年。
“结束了，回禅房休息吧。一会师父还得给我布置功课，不能太晚了。”慧能边说边走，等周有为反应过来，只能看到一个恍惚的黑影在前面晃动了。
他急忙跟上，“慧能，都这个点了，不吃晚饭么？”周有为确实恨奇怪，慧能他们做晚课的时间就是晚饭的时间了，刚才还以为是参完禅再吃饭。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吃饭了？
“晚饭？寺内只吃早午两顿的，过午不食。晚上吃饭不利于清修，这是寺内几十年传下来的规矩。你是不是饿了？”慧能语气很自然，仿佛不吃晚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嗯”周有为咽了口唾沫，就这么走了两步，肚子又开始抗议了。
“哦，那你坚持一下，明早就可以吃了。”慧能这句话差点没把他噎死。
走在路上，慧能把寺内的修习规矩讲解了一遍，寺内僧人每天固定早中晚三课不得缺席。早课是六点到七点半，午课是一点至两点，晚课是六点至八点。
在三颗时间之外，可以自由活动，而他们所谓的自由活动就包括完成寺内分配的任务，比如干农活、打扫卫生、做饭、修缮房屋等等，没有任务的话也可以自由研习佛经，或者下山修行。
总之，寺内僧人的生活都安排的很丰富。
当周有为听到慧能的工作的时候，下意识的落后了他几步。
“喂，有为，不用这么明显吧，我能感觉到你故意远离我了。怕什么，不就是打扫厕所嘛，我身上可是很干净，没有味道了。再说了，你下午喝的汤药，那可是我亲手熬的，你不也没嫌弃。”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慧能非得提汤药这茬。
哦呜，周有为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把自己的思维从慧能的工作内容上转移。“行了，我错了，你别说了。”
是的，慧能的工作就是打扫厕所。并且已经干了整整三年了，这份工作还是了空大师帮他“争取”到的，按了空大师的说法，污秽的地方才是炼心的好场所，慧能的心性太跳脱，需要在厕所多磨练磨练。
可以，这绝对是亲生的师徒！
周有为忽然又想到了一个让他头皮一紧的事情，“慧能，了空大师说让我跟着你修习，不会我也需要去打扫厕所吧？”
“那当然啦，寺内其他工作都有人做了。我只能牺牲自己，匀出一部分工作交给你来做了。有为，你可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修行，师父说你心理状况有问题，那就是一定有问题。我们佛家人最重炼心，而咱们国清寺最好的炼心场所就在厕所，你真是好运气！”
慧能停下脚步，很认真的对周有为“嘱托”一番，啧啧感叹不已。
周有为泪流满面，嗯，我确实是好运气。
了空大师的禅房在国清寺外面，后半程已经没有蜡烛了。他们远远的就能看到一片昏黄从竹林的缝隙中透出。
两人先去了空大师的禅房给他请安，了空大师给慧能布置了一些研习任务就让他回房参禅。临了指了指茶席上一盘糕点，让周有为拿过去吃。说在寺内不吃晚饭，周有为有伤在身、需要营养补充，就特地命人备了些糕点给他。
周有为有些感动，他本来以为了空大师是那种超然物外的人物，给自己治伤也只是为了完成他们修行所谓的因果圆满，没想到大师这么细心。
“慧能，你不准犯戒，睡前过来汇报心得，为师要考校你。”
看到周有为端着一盘搞点走过来，慧能两眼放光，但是了空大师好像是能透视到这里似的。
听见师父这么说，慧能小嘴一撇，脸色有些发苦。用幽怨的眼神盯了周有为一眼，就拿起经书研读起来。
周有为急忙背过身子吃了起来，他确实是饿坏了。但是又不敢刺激到慧能，怕他破了戒。一口一个，就着凉水，吃的无比香甜。
吃完之后就开始犯困，可能是精神放松的关系。他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在失眠和梦魇中轮回，很久没有这种单纯犯困的感觉了。
慧能这间禅房不大，除了一个蒲团之外，就只有一张单人草席铺在一些稻草上，算是个地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慧能，哪里还有稻草，我去弄些过来。”
慧能头也不抬，“你睡草席就行，我晚上都打坐的，用不到。你身体有伤，早点睡吧，明天我叫你。”
看慧能的样子不像是客气，周有为也确实禁不住困意，就没多言，躺下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感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好像又回到了高中的岁月，整个人充满了干劲。
“咦，我刚要叫你呢。”慧能正站在一旁舒展身体，“我要去做早课了，你不想跟过去就记得七点钟去斋堂吃饭，地方你知道。”
周有为确实不想过去，慧能他们早课就是参禅打坐，对自己来说太过枯燥。还不如在山里逛逛，呼吸下新鲜空气。
这座小院子就在山林间，周有为绕了一圈，决定再往后走走。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里也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越走越深，准备回去的时候，他竟然在这里碰到了了空和尚。
“大师，您怎么也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去做早课了。”
了空指着身边一棵翠竹，“我就是在修习早课，不过跟慧能他们不一样，我修的是自然。”
呃，又来了。周有为不敢深聊下去，了空大师这一开口处处皆禅机，一般人还真的聊不动。
“周施主，我看你今早眉宇间舒展了不少，想必昨天的晚课也有所收获吧。”
“没错，昨天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睡的最踏实的一天，我也没做噩梦，只是，我想看到的那个人也没有出现了。”能安稳睡觉固然是好，可是周有为之前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没有做那个梦，但是也没有梦到姚姐。甚至这才短短一天，他竟然发现自己对姚姐的印象有些模糊了，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慌。我怎么能忘了阿凤！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做如是观。”了空忽然没头没脑的念了一句好像是佛经的东西，“周施主，咱们回去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周有为忍着疑惑，跟了空大师回了禅房。只见了空在一角的书堆中翻出一本发黄的书籍递给了周有为，“你的答案就在这本金刚经中，等你参透了，心病也就了了。”
周有为接过一看，这是本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的线装书，封皮很简单的写了一行正楷：金刚波若波若蜜经。
就这样，他开始了规律的寺院生活。开始的时候，只是每日早晚跟着慧能打扫厕所，从心理抵触到慢慢接受，到享受工作，他有时候甚至会抢在慧能做早课的时候就去打扫了。慧能对他这种“抢着干”的行为有些不满，说这样会影响自己修行。后来两个人协商后，决定单日周有为轮值，双日慧能轮值，一个月一调整，才算解决好两人的工作分配。
周有为在闲暇时光，也会帮着其他的僧人做事，比如打扫卫生啦、切菜做饭啦、修补山道啦等等。
他的伤在了空大师的妙手之下已经好了，已经停了药。了空大师说等过了这个冬天，他的伤势应该就能彻底修养好。身体不痛之后，周有为就在慧能的指导下开始了打坐。他也很少在躺在草席上睡觉了。
至于睡眠质量，也由初时的两三天做一次梦，到三五天一天，到一周一次，再到彻底无梦，每天都睡的很香甜。唯一心中不安的还是对“遗忘”姚姐这件事，感到歉疚自责。
而他也终于把了空给自己的那本金刚经研读了一遍，发现那日了空说的词句就是出自金刚经。只是，了空既不给他讲解经文的含义，也不准慧能讲解。他就不好再去询问其他的僧人，只能自己闷头苦读，甚至拿出了备战高考的劲头，还是不得其义。
了空也不是敝帚自珍，不愿给周有为传播学识。而是说他心结太深，需要顿悟才能帮助自己。至于何时顿悟，自然就是看造化了，可能瞬间，也可能一辈子。对于了空的这些高人行径，周有为也免疫了。
山中无历日，周有为也不知道在寺内到底住了多少日子。他甚至有些忘却了自己的世俗身份，对曾经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了。偶尔会想起海州、想起乌鸦、猴子他们，可是让他恐惧的是，自己好像感情变的越来越淡，明明觉得他们对自己很重要，却又转瞬就能放在脑后，安然诵读佛经。
只是这份感觉，他深深的埋在了心底，谁也没有透露。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修行不到位，只能留给时间去证明了。
山里越来越冷，周有为开始穿上厚厚的僧袍，甚至为了方便，他还让慧能给自己理了短发，只留下了一些毛茬。很多进山的香客都会误认为他是寺内的僧人。
周有为慢慢的也开始跟着慧能他们去做早中晚课，自从读了佛经之后，他也爱上了打坐参禅。大家每天都会诵读不同的经文，每周还会有半天时间，让大家轮流上台分享自己的研修心得，周有为在这个过程中也学习了很多东西。
直到有一天，大雪从早上就开始飘，慧能说周有为运气不错，台州这个地界难得会在腊月飘一场雪。赶巧今年就让他碰上了。
已经腊月了么？周有为猛然一惊，他犹记得自己上山的时候还是秋天，时间竟过的如此之快。
了空这天顶着风雪亲自来到大雄宝殿，给寺内僧人讲解金刚经。而他的讲解方式很简单，就是自己诵读。
了空中气很足，浩然、平和的诵经声回荡在整个大殿，伴着窗外的飞雪，渐渐的让周有为沉浸了进去。
“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再次听到这句，他如醍醐灌顶，陡然发觉大脑一阵清明。
眼前又出现了姚姐的影子，不过这一次，姚姐是身处一片青翠的草原之上，正在翩翩起舞。看到周有为的时候，她轻笑着，施施然走过来，“有为，好久不见了，你过的还好吗？” 娱乐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