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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孙朗冰冷的讽刺充耳不闻。
包希仁阅读着纸上的东西。
他文采斐然、记忆超群，又提调京兆府，终日案牍劳形，批阅惯了公文，自然有一目十行的阅读能力。
所以一眼就能看出纸上文字的大体内容。
表情顿时一变。
第二张，第三张，其他如雪花飘落的供状已经洒在地上，包希仁不顾帝都重臣的仪态，直接蹲在地上收拢这些重于泰山的纸片。
孙朗长身而立，俯视着包大人，淡淡道：“不要急，慢慢看，时间很长，时间很久，她们不介意多等一小会儿。”
包希仁的眼神渐渐变了，他的手掌暴起青筋，乃至于身体都在发抖，但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他将所有的供状拢在手中，慢慢地起身，声音略显沙哑。
“这些……”他艰难道，“这些都是真的？”
愚蠢的问题，蠢得让人发笑。
孙朗伸手指着包大人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碾碎他最后的希望：“你有手有脚，能看会说，铜雀台的地室，管理层的供词，其他人的旁证，如何查案，你包大人比我更加清楚……只要你肯直面你的良心。”
包希仁缓缓道：“带我去。”
孙朗高声道：“刘黑闼！”
楼下闪出一人，拱手道：“末将在！”
孙朗淡淡道：“带包大人去长长见识。”
包希仁一言不发想要下楼，孙朗伸手一指，包大人怀中的诸多供状悬空而起，如燕归巢般飞回他的身边，凌空堆叠整齐，他说道：“你要是将这些东西直接撕烂扯碎，我还得找人再写一份，多麻烦。”
这诛心之言是直接怀疑包大人的人格和操守，可京兆尹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保持着沉默，随刘黑闼下楼。
安胖子一直在冷眼旁观，见包希仁下楼才出声：“你这是要逼死他啊。”
孙朗转头一笑：“我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帝国公民，向首都市长举报铜雀台会所存在的草菅人命、凌虐人类的罪恶现象，难道有做错什么吗？”
安卓咂咂嘴：“可包黑子是难得的好人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孙朗倚着栏杆往下看去，包希仁正在刘黑闼的带领下走过古色古香的螺旋木梯，这一刻包大人若有所感，下意识地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孙朗一笑，而包希仁则是默然转过头去。
“他即将面临本心的抉择，一个道德与忠义的双重困境，忠诚与大义到底哪个重要，这个问题已经存在了一千年，虽说道德文章与圣人经义中都明确地给出了答案，为了胸中的正气与世间的正义，哪怕是反抗君王也在所不惜，可那毕竟是圣人之言，是凡人所做不到的。”
孙朗拍打着栏杆，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包希仁昔年的争执与辩论，那六年，他一直与这片土地上最优秀的人打着交道。
“因为圣人的经典只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凡俗之中却有太多太多需要考虑的事情，大局，荣辱，取舍，家人……通过这些借口，人就会慢慢妥协，人人如此，那世道就会偏离了圣人的理想，渐渐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于是世间唯论强弱，道德成了笑话，自私和卑鄙成了无往不利的武器。”
注视着包希仁离开鸾凤和鸣楼的背影，他轻声道：“在这样一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中，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坚守道义的正直者们，就像是以包希仁为首的这群人，他们之所以可敬，是因为他们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他们之所以可怜，是因为他们坚持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孙朗笑着，说出了骇人听闻的大逆不道之语：“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你不先把皇帝干死，也配说什么天下大同、人人如龙？有独夫以威福凌压四海，这天下哪来的所谓的公平？”
安卓天生就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暴力因子，自然不会惊骇于这种丧心病狂的言论，不但如此，天生就有反社会反权威人格的安胖子更是兴奋到不行，他迷醉于孙朗这一刻的风姿。
——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愤世嫉俗，而是以寻常到不能寻常的语气说出此等无君无父的狂言，并且将它视为天下的至理，简直是反贼中的极品。
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将皇权视为无物，但却不是崇尚暴力和杀戮的疯子，那看似惊世骇俗的言论中蕴含的不是毁灭一切的魔念，而是愿天下人人如龙的大慈悲，没有君王，是因为不需要君王，是希望人人都是自己的君王。
所谓圣人之心，莫过于此了。
安胖子笑道：“人们都说，天元六军中足足一半的疯子都在战帅手下做事，我想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孙朗笑了笑，随即有些惆怅地叹息：“大战，大战，天元大战造就了很多不正常的东西，我们的朝廷有太多太多理想主义者，都是因为大战的催生。外部的强敌强硬地压住了内部的矛盾，灭族的危机下，英雄辈出，人心与欲望的黑暗被极力压制，人性大放光明，是时势造就了英雄。”
“所以包希仁这样的人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官越做越大，所谓的潜规则被压抑，很多时候，虽然有些正直的人依然免不了被世道打压，但也有很多人有本事就可以出头……秦惠被残酷的现实击垮，戚冠岩必须投靠帝姬才能发挥一身所学，但包黑子这类人也有青云直上的机会……”
安卓咧嘴笑道：“还有我们。”
孙朗微笑道：“那是因为有我罩着你们……不过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如今大战停歇，外部矛盾烟消云散，后土的国际声望攀至顶点，横压全球，谁与争锋，如此，内部的矛盾就会浮出水面，人性的光辉消散，在纵横无敌的将军加官进爵，来到另一个陌生的战场……”
他眯起了眼睛：“像包黑子这样的人，就越来越不好混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安卓笑道，“你想点化他。”
“我没有这么好心，我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能不能想明白，是他的事情，这是战场上的交锋，他既然站在皇帝那边，站在我的对立面，那我就要把他的乌龟壳给击碎，让他看清楚一直所坚信着的真实。”
“醒悟了，那是好事，悟不了，死了就死了。”
安卓将信将疑：“只是这样？你有这么好心？难道不是想要利用这事将包黑子逼到墙角，让他自生自灭，他若是幡然悔悟，就会成为你麾下一只忠诚的走狗，他若是执迷不悟，也可以让他引火烧身，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敌人？”
“你这就是以奸臣之心度忠臣之腹了。”
孙朗摊手道：“你还别不信，我真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的，你想想看，安胖子，若是朝堂之中，像包黑子这样能欺之以方、玩起来就跟玩孙子似的老实人都死光了，剩下的全都是像你这种蔫坏的王八蛋，是不是非常麻烦？”
“……说的也是。”安卓说道，“你又骂我。”
“啊！”孙朗以天真无邪的少先队员广播员之腔调赞颂道，“安卓将军，是我国著名的军事家、慈善家和政治家，他的慈悲心肠如同明耀当空的太阳，以温暖的光芒笼罩着所有人的心田，他心地善良，他忠贞不二，他是人民群众的老朋友，是陛下的好臣子，是同袍的好榜样，他……”
“……停停停停停。”安卓鸡皮疙瘩绽放，“我是蔫坏的王八蛋，行了吧？”
孙朗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跟我斗。”
“说真的。”安胖子也倚在栏杆上，与孙朗并肩望着鸾凤和鸣楼内部的富贵气象，“如果包黑子依然执迷不悟，你会毁掉他吗？”
孙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然后才回答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的，兵家战胜之道，在于取舍，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你们既然豁出性命来撑我，我得对你们的身家性命负责。”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安卓缓缓道，“像包黑子这样的好人，死掉确实很可惜。”
孙朗摇头道：“这可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安卓伸出手来，按住了孙朗的肩膀，认真道：“你之前说过吧，因为大战，人性放出光芒，时势造就英雄，所以包黑子这样的人才能一展抱负，如今大战终结，正人君子的路就越来越不好走了……”
孙朗望着他，不知道安胖子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总要做一些事情吧，难得回来一趟。”
安卓组织着言语，语速不快，他的表情有些别扭，因为他也觉得以自己的性情和人设说这话似乎有点奇怪。
但无论是作为兄弟袍泽，还是旧部下属，都有劝谏的职责。
不清楚别人会不会说，不管别人会不会说，自己都是要说的。
“你要报仇，可报仇之后呢？现在的情况，你与皇帝之间，总要有一个胜利者，我们都希望赢的人是你，赢了之后又要如何？不管你是要自己坐天下，还是要行权臣之事，我希望你不会一走了之，我们都希望，你能将这个国家的未来把握住……”
安胖子认真道：“然后，给包黑子这种人一条更宽敞一点的路。”
孙朗望着他的眼神有些纳闷。
“别这么看我。”
安胖子翻白眼道：“就像你举的那个例子一样，我他妈虽然是个蔫坏的王八蛋，但越是坏人，越不希望天下的所有人都变成坏蛋吧？这世上还是好人、正直人和老实人多一点才好，否则，我这种蔫坏的王八蛋欺负谁去？”
“我懂，我懂。”孙朗搭住安卓的肩膀，笑眯眯道，“傲娇。”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明明喜欢包希仁喜欢得不得了，不希望他死，却不愿意直接说出来，反而拐弯抹角说什么‘才不是这样呢’之类的话……”
“放屁！”
这次的对话以孙朗的大笑声宣告终结，安卓已经说出了心中所想所思，这大概也是所有的旧部故友所同样担心的事情……重逢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孙朗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战帅还是当年那个战帅，人都是怀旧的。
不过，孙朗听进去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潘美从楼下探出头来：“元帅在笑什么？”
孙朗大声道：“安卓暗恋包黑子！”
安卓立刻去捂孙朗的嘴巴，而潘美哇的大叫一声，这一声断喝犹如召唤咒语，一时之间，各个楼层镇守的将军都探出头来，一起哇哇大叫。
群魔乱舞。
在这快活的空气中，包希仁去而复返。
包黑子真的变成了包黑子。
他的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我的大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