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石终于说服张迎军和他一起进城,张老伯套上牛车送他们。
老黄牛在山路上慢慢地走,一步一步晃得张迎军眼角出了泪花。
张迎军一路不敢回头看,她想着那么多姐妹,就她一个人守住了丈夫,却抛弃了土地。
她吃土地,喝土地,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土地。
她的心飘飘荡荡,总不踏实。
张迎军肚子已经好大,鼓得衣服系不上扣子,肥肥的花棉袄罩着她蠢笨的有些喘不上气的身子,显得异常臃肿。
她脸早就浮肿起来,就像一个高粱红的面饼子。
张老伯一路上只管赶车,不回头也不说话,夕阳映着扬起的尘土,罩着他驼下的背腰。
自迎军和罗石进城以后,张老伯就更不说话,常常忘了烟袋放在哪了,在屋子里转悠半天才发现烟袋就在炕上,怎么就看不见呢?
我去看他时,他就拿出一摞信让我给他读。
“这都是女婿写的,不知道在城里过得啥样?”
他笑着问我,脸上都是高兴,他觉得女儿进城是享福的,所以在说到“进城”这件事时,总是很高兴。
张老伯不怎么识字,也不麻烦别人,他把所有的信都攒到一起,等我或者归渊、平哥来看他时,他就让我们给他读。
有时是一封,有时是三封,他放得整整齐齐,就像了不得的宝贝似的。
农忙闲了下来,打出来的粮食也都进了仓。
赵三伯的铁匠铺又要歇一阵子,张老伯也歇了下来。
我们时常看见他一个人在路上走,从南头走到北头,背着手不说话,走着走着就停下看看。
归渊看着张老伯这样,总是低下头沉默一阵子。
他说他不忍心看。
一个父亲,一个老人,脚踏黄土一辈子,最后又将哪去?他固执地想要站在这片黄土上,又倍感孤独。
我们三个日夜计算,数着日子算时间,邻近几个村子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三个仍躺在窑洞里,看着秋风吹起尘土。
初雪还未下,刚有些冷意,好消息就来了。
我们三个搂着肩膀站在高坡上,吼得鼻滴眼泪都出来。一阵鬼叫没什么词,却互相都很懂。
“平哥。”归渊搂着平哥肩膀,哭得鼻涕眼泪涂了平哥一肩膀。
“罗归!”归渊狠狠抱住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地跺脚,将冻住的地面剁出一个小坑来。
“我......谢谢平哥。”
“傻小子,谢啥?”平哥摸着耳朵,他一晚上被我和归渊一直谢,谢得有些脸红。
我们三人吹着风在高坡上坐着,吹了一瓶白酒,刺得流出眼泪,嗓子火辣辣的疼。
我们坐着一通乱说,也不知说得是什么。
我只记得那晚的风很好,天是黑的,好像有星星。
等我再醒来,已经在炕上了。
我和归渊难受了几天,才缓过劲来。
归渊一直感叹“这酒就是够劲!”
后来我们提着皮箱在大坝上喊,风吹了满嘴的土。
“哎!”张力从后面追过来,松了我们一人一个鸡蛋。
我们坐上火车,一路上都觉得火车慢,忍不住想拍桌子,怎么还不到!
归渊急得站起来又坐下,看着黄土地变成沙子再变成草原,赤色的山高耸屹立,火车终于鸣了汽笛。 灰色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