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模糊地记得母亲的背影,一件大衣罩住她大半身,只留下露着脚踝的黑色阔腿裤子和一双深色高跟鞋。鞋子好像是粗跟的,方方的,跟很高,大概有几厘米,我估量不出来。我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脑子中只剩下她的背影。
那天灰灰的,到处都是灰的。父亲和母亲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吵。母亲比着手势,她双手上下摇动,画出几个弧影。父亲就直直地站在窗前,好像也说了什么,好像也没说。据我对父亲的了解,他应该是什么也没说吧。父亲怕麻烦,话很少,你若问他什么事,他总说原来的就很好,即便有些事情是不能这么回答的。就比如我学习进步了问父亲我学得怎么样。父亲也还是只说“原来的就很好”。
我现在想起父亲回答我的神情,大概他都没听清或者根本没听我说得到底是什么吧。就像文姨说的,“你爸就只会研究,研究物理。他是物理的儿子,物理也是他儿子,他和物理才是亲父子。”文姨说这话时露出无奈的样神情,语气却是活泼的,笑的,她并不真的生气。她从没生过气,就算是我偷偷在不及格的试卷上仿着她的笔迹签名,她也只是瞪眼看着我,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了。我那时吓得够呛,好半天没敢看她,直到听到笑声,我才敢抬头。
我印象里童年只停在母亲离开的那天,也只有那一天,其他的都不记得了。那天灰灰的,屋子里都是灰的,大概外面是阴天或者在下雨。我坐在什么地方,不记得了,总之是在父母身后。我看得见他们,不知道他们看没看见我。母亲拉着行李箱低头往外走,没有过来抱抱我。我当时好像喊母亲了,也好像没喊,但我确实哭了,哭到发烧,在医院住了好久。
我自己住在医院里很乖,乖乖地听医生的话打针吃药,不哭不闹。我当时心里一直想着母亲,“妈妈,你去哪了?怎么不来抱抱我?”我当时在心里跟母亲说了很多话,可她再也听不到了,永远都听不到了。每到晚上我睡不着,就在心里跟母亲说话。
“妈妈,你来看看我好吗?我好想你,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是因为我不乖吗?”“妈妈,妈妈,我想你,我想要妈妈。”到最后心里只剩下“妈妈”两个字。
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告诉我,你只要乖乖听话,妈妈就来看你了。于是我就乖乖听话,但妈妈始终没来看我,直到我出院,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直到我心里妈妈的位置被文姨填上。母亲这个词对我来说永远都是空白,白到变成记忆中的灰色。 灰色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