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野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野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儿笑道:野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吃了一走儿,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野奶奶说那里话?奶奶一喜欢,赏我们三二万银子,那就有了。”赖嬷嬷笑道:野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野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野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亡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野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儿道:野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喝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幺儿们往里端。小幺儿们倒好子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赖嬷嬷道:野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叫他改过就是了。撵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看。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働良,佣太太。”
凤姐儿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野既这么着,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矶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姣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野这里走的几个大夫,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常法儿。”黛玉道:野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备,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野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野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駄多了。虽兑益气补神,也不宜规依我说,先以平腾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野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细酶话,竟大感敫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锄吟。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且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妯尔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隐舌,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默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炉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丝,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且姐,这三个人便没话,3丑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女吟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畐J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把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冶宝钗笑!“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舌。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脏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商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巳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巳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鎌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绸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冶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猥似的。”宝玉道:“这三称阳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兑道:“原该歇了,又搅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下来,命点一枝小蜡」儿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昧’的脾气来!”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院两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野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野费心。”命他:野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野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野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野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野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陋个婆子笑道:野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头,出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暂且无话。 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