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日记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皇帝的随从都写日记,这些他是知道的,他甚至读过其中一本,但对此持保留态度。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会估算这些日记的货币价值,他会预测,在他死后,如果这些人把日记拿去发表,能够得到多少收入;他唯一的错误是低估了收入金额。他把每个秘书各自记录的口授部分馈赠给了他们。不过,拿破仑的估计没错,这些日记对后人研究他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拿破仑习惯于口授,即使在谈话时也会仔细斟酌句子,这就便于听众记录他的名言名句,从而提升这些文献的价值。总结这些思想也让拿破仑超脱于目前乏味的生活。拿破仑研究历史事件的热情驱使他做出这番综述。
有时候,他会一连五天关门闭户,避不见客;在此期间,他不断阅读,但并不写任何东西。对于未来,他也没什么可思考的。不过,在蛰居期间,他会审视自己的整个人生。然后,他的灵魂受到震动,连续一百个小时,他会以锐利的目光探究自己的人格。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做过如此深刻的检查。此刻,他比指挥奥斯特里茨战役时还要紧张,比参加参政院会议时还要严肃。拿破仑叹息道,他就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想要提升人类的幸福感,却被桎梏在这岩岛上,他不过是个穿着老旧绿色外衣的普通人!二十年来他一心想实现的愿景和梦想如今已被他封装在思想之中。这样,他既谱写了自己的生命之歌,最终他又成了这首歌最严厉的评论家。
有人送给他一本书,里面收录了他的声明、告示和诏令,他读完便把这书扔在一边,开始来回踱步,并对拉斯加斯说:
“将来每个历史学家都该置我于应有的地位……事实胜于雄辩。我填平了无政府主义之深坑,结束了混乱的局面。我清除了革命中积累起来的污秽,提升了人民的地位,稳定了各国王朝。我鼓励有才华的人,论功行赏,扩大了名誉和荣耀的范围……历史学家们难道不该为我辩护,让我免受严重的指控?……如果我被指独裁,他们可以申辩说,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专政是必要的。如果有人问起我是否侵犯了人们的自由,他们可以回答说,那时无政府主义仍然存在威胁。我好战?我始终是被侵略的对象。我想统治全世界?这是当时的局势所迫,出于偶然。我野心太大?是的,这是事实。但我的抱负是最崇高的:是为了建立理性的王国,让人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并乐在其中。历史学家只会痛惜我没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抱负。”沉默片刻后,他总结道:“朋友们,你们瞧,短短几句话,足以道尽我这一生。”
虽然他在这做了自我辩护,但不论情绪如何,我们从未听到他炫耀过自己指挥过的战役。在被囚禁的六年时间里,他从未歌颂过波拿巴将军。如果要总结自己的成就他会说:“我的伟大不在于我打过四十场胜仗,也不在于我令万邦臣服。滑铁卢一战足以抹杀所有的胜利回忆;最后一幕往往令人忘记第一幕啊!永远不会消逝的是我的法典、我的参政院会议记录和我与大臣们的通信……由于简明扼要,我的法典比以往任何一部民法典更加有效;我创办的学校和我的教学方法正培养着新一代人才;在我统治期间,犯罪率有所下降,而在英国则犯罪盛行……我想建立一个欧洲体系,制定一部欧洲法典,设立一个欧洲上诉法院;在整个欧洲将只有一个国家。”
他在英国报纸上读到说拿破仑藏匿了巨额财富。他突然站了起来,对在场的人口授了这样精彩的一席话:
“你们想知道拿破仑的财富吗?是的,我确实有巨额的财富,但我并未把它们藏匿起来。谁都可以看到,足可停泊世界上最大的舰队而且整个冬天都对外开放的安特卫普和法拉盛海港;敦刻尔克、勒阿弗尔和尼斯的水利工程;瑟堡的巨大码头;威尼斯港口;从安特卫普到阿姆斯特丹、从美因茨到梅茨、从波尔多到巴约纳的公路;使阿尔卑斯山四通八达且坚固程度超过古罗马建筑的辛普朗、蒙塞尼、拉科尔尼什和蒙日内瓦山道;从比利牛斯山到阿尔卑斯山、从帕尔马到斯培西亚、从萨沃纳到皮埃蒙特的道路;横跨塞纳河的桥梁及图尔市和里昂的桥梁;莱茵—罗讷运河和篷蒂纳沼泽地的排水工程;重建革命摧毁的教堂;发展新产业;新的卢浮宫;仓库、街道、巴黎的供水系统、塞纳河沿岸的码头……里昂织造厂的振兴;超过四百间制糖厂;斥资五千万法郎修复和装饰皇家宫殿,从我的私人财产中拿出六千万法郎给宫殿添置新家具,用三百万法郎赎回仅存的“摄政王王钻”,这颗钻石当年被典当给了柏林某犹太巨商;拿破仑博物馆,里面收藏的所有艺术品均是购买或通过签订和平条约所得;斥资数百万法郎支持农业和养马业。这些都是拿破仑的财富,它们价值数十亿法郎,并将经久不衰,永世长存!这些不朽的功业是对诽谤的最好回击……此外,这些财富是在漫长的战争中建立起来的,而且并未举债,这点将被载入史册!”
就在这海中央的岩岛上,在这小屋的陋室中,拿破仑在捍卫自己的功业,并以帝王的姿态把各种建树混在一起——主要道路、制糖厂、王冠钻石、天主教堂!历史的批判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已充分地认识了真实的自我;尽管在一个世纪后,子孙后代才开始认识到:他不单是那个在滑铁卢一战中英名(据他自己所言)扫地的军事指挥家而已。
一天晚上,餐毕后,拿破仑被问起个人问题。一个爱打听的侍从问他,一生中何时最幸福,在场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拿破仑告诉他们,结婚及儿子出生的时候他感到最满足:“我不能说是幸福,只是觉得满足。”
“当您任第一执政时呢?”
“那时,我对自己不够有把握。”
“加冕之时呢?”
“我想是在提尔西特的时候。那时,我已认识到命运的变幻莫测;普鲁士艾劳之战就是对我的一个警告,虽然我在这场战役中取得了胜利;我口授了和平条约;沙皇和普鲁士国王都对我大献殷勤。不,不对,那不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在我看来,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在意大利取得最初几次胜利之后,人民群众围着我,高声喊道:‘解放者万岁!’那年我才二十六岁,但我已预料到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好像飘到了云端,整个世界消失在我脚下!”
忽然,话锋一转,他哼起了一首意大利曲,然后站起来,说道:“十点了,该睡觉了。”
比起对自己赫赫功业的狂想,拿破仑此番对幸福时刻的对比显得何其苍白!这个以取得成就为乐的人,终其一生,他的幸福都集中在所建立的功业当中。回顾此生,他拿不准自己是否感受过幸福,所以最多只是说感到“满足”而已。最后,他又再次听到了最初几次胜利带来的万岁呼声。在想象中,他又变回了那个振翅高飞的青年;而现实是,英雄迟暮,他被流放在这个热带岛屿上,英名的幻影再次浮现在他眼前。这就是这个古典英雄信徒一生追逐的英名!
早在他出生的科西嘉岛上,拿破仑就第一次感受到了荣誉的诱惑,如今,在被放逐的岩岛上,他依然抗拒不了它的诱惑。而且,他也知道,是好战的名声令他闻名于世。他曾问过,巴黎可有人从未听过拿破仑的大名;问这话时,他并不是仅指巴黎,而是意指全世界。当拉斯加斯告诉他,在威尔士最偏远的山谷中,牧羊人曾打听过第一执政的情况,黄皮肤的中国人拿他与铁木真相提并论时,拿破仑皇帝忘却了被流放岩岛的耻辱与痛苦,感受到了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处于这样的心境时,报纸上的一则短小新闻都会令他浮想联翩:
“是的,反动分子注定是要失败的。道义永远不会被摧毁;基于我们建立的伟大功业,它们将永世长存!最初的污点已被荣耀之水冲刷干净,而道义将永存不朽……以我们的桂冠做装饰,被各国人民所赞誉,被国际条约所认可,这些道义必将口耳相传……它们将征服、统治世界;将成为各国人民的信仰和道德准则。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个新时代将与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点燃了火炬;敌友都将称我为先驱和新道义的最佳代表。我死后仍将处于各国权力之巅;我的名字将是他们的战斗口号和希望标语。”
但是,拿破仑的这番豪言壮语没有得出正确的结论。在政治上,他高估了自身殉难的价值,殉难没能拯救他的王朝。不过,他没能预料到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对人们心灵造成的影响。军人之死浮现在他眼前:在最后几场战役,他曾在战火中穿行,但求一死;他脑海中反复回忆着自己的生平,思索着在哪场战役中坦然赴死最合时宜。与人谈话时,他也常重提这个话题,就像剧作家寻找着最合适的戏剧高潮:“我就该死在莫斯科。那时,我的英名尚未受损……要是老天爷在克里姆林宫赏我一颗子弹,我的王朝就可以建立起来,在历史上,我将与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大帝齐名并举!然而,事到如今,我却什么都不是。”还有一次,拿破仑认为在马上要实现目标之前死去会对后代产生更深远的影响:“要是我死在了博罗迪诺战役中,我的死会像亚历山大之死一样令人惋惜。死在滑铁卢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战死在德累斯顿可能更好。不,不,死在滑铁卢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我将得到人民的爱戴与悼念!”
有一次,他如是总结了自己的人生:
“一言以蔽之,我这一生就像是一支演绎出生命旋律的叙事曲(Ballade)。”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