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俄国荒原
茫茫俄国荒原
亚历山大又在想什么呢?被贵族疏远;母亲责骂;受骗,在圣索菲亚教堂上重竖十字架已无指望;波兰前途堪忧(他的对手扬言要解放波兰)——在政治和宫廷生活上,他都有理由不再视拿破仑为朋友。在提尔西特以后,梅特涅曾说,至少要五年,沙皇的感情才能扭转到另一个极端。这个时间已到,沙皇的性格虽属神经质,行动被感情所支配,不过,对他来说,战争也可能具有伟大的内涵。他缺乏远大的目标和崇高的思想,他甚至无意为抗击这位战争艺术的高手而博取英名。驱使他作战的冲动,来自模糊的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的洪水,冲走了他往日对提尔西特魔术师的崇拜。
政治上,为了对抗拿破仑,亚历山大需要保证南北边疆的平静。他设法使土耳其和苏丹保持中立;与瑞典的交往则更为成功,他竟能与瑞典联盟。他与贝尔纳多特在边境会晤;这里,这位全俄的沙皇第二次地倾倒在一个法国革命者的魅力之下。瑞典正害怕英国的报复。挪威则属于亲法的丹麦人,瑞典承诺在战争中帮助俄国,俄国则保证瑞典将得到挪威,以表明俄国和瑞典的利益相通。
不过,促使贝尔纳多特采取此举的动力并非仅仅是领土扩张。拿破仑当年虽不满意,贝尔纳多特还是当上了瑞典国王。但他对瑞典臣民的关怀,不会多于凭借拿破仑宠幸而登基的其他国王。而沙皇也有其幻想,除了展望战争的胜利,他看得更远;不仅预料到皇帝的失败,还看到了他的毁灭。当拿破仑率领着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军队缓缓前进,企图消灭沙皇时,亚历山大却向拿破仑青年时的朋友贝尔纳多特许愿,把法国王位送给他。这个夏天,敌对的两只雄鹰凌空翱翔,竟达到了如此的高度。
在德累斯顿,皇帝招待各国君主参观阅兵典礼,就像年前在埃尔富特所做的那样。当年与会的君主中,这次却少了一位:他即将与之交战的那位。不过,亚历山大的位置由哈布斯堡的统治者所取代了。过去,拿破仑与弗朗西斯只见过一次面,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第二天。从那以后,获胜的法国皇帝两次占领了奥地利所放弃的首都。奥法媾和后,胜利者娶了被征服者的女儿。女孩从维也纳被独自送到遥远的巴黎。
此刻,玛丽·路易丝在金碧辉煌的餐桌旁,坐在丈夫与父亲的中间,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很美满。岳父大人保证与女婿结为盟友,女儿则被任命为法国摄政。不过,拿破仑禁止皇后在这种盛宴欢庆的场合,在穿着首饰上超过继母,皇后流下了眼泪,她忍受不了这种蛮横的干预。维也纳的皇后(继母)则饮泣吞声,因为她的珍珠要比玛丽·路易丝佩戴的小。两国之间原有的恩恩怨怨,发泄在家庭间的问题上,朝臣们尽可能地加以掩饰。当大家举杯为维系那四个人的男孩祝福时,两对夫妇把不悦淹没在香槟中,尽管每人都知道其他的人在想些什么。
翁婿在十二月的奥斯特里茨磨坊中的会见后,五月又在萨克森历代国王的宫殿中重逢。从此,女婿与岳父再未能见面。与此同时,五十万军队分布于哥尼斯堡与莱姆堡之间。大军的首脑去了波森,宣布“第二次波兰战争”开始;因为他表面上的目的,只是从沙皇那里夺取波兰——这个古老王国的大部分,直至斯摩棱斯克。“在那里,或在明斯克,”拿破仑告诉亲信们说,“战争将结束,我将在维也纳过冬,组织立陶宛建国,让俄国人来养活我们。如果那时还得不到和平,明年,我将推进至敌人心脏地带,驻留在那里,直到沙皇就范。”拿破仑的军队就是按照这个计划部署的。由俄国供给吃用?他能从俄罗斯得到什么给养?对这个国家的资源,他有精确的情报吗?
在古比宁,他召见了一个普鲁士校长。提到在德意志口岸征集到的谷物,准备运往科夫诺,拿破仑说:
“在科夫诺应该有不少磨坊吧?”
“不,皇上,那里没有几个磨坊。”
拿破仑皇帝疑惑地看着贝尔蒂埃。这位最高统帅对参谋长的这一瞥,是他即将在涅曼河对面的陌生土地上遭到幻灭的前兆。困扰他的,并不只是因为缺少磨坊,而是他被震惊到了的事实。整整一年来,他都在准备着这场战争。大量的军队、弹药、预备役部队、一千四百门火炮、攻城炮队、造桥工程部队以及浮桥等,已经从莱茵同盟国等七个地方集结过来。八座波罗的海沿岸的要塞被用作仓库,数百只商船及数千辆货车将小麦和大米运到这里。其中,有一部分的货车是由牛拉着的,这些牛在它们行程之终将被送到屠宰场里。那些被迫上战场的士兵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只是在服役,然后死去。现在,拿破仑得知,他即将进入一个没有磨坊的国家。毫无疑问,他可以自己造一些,但是,这得需要多少时间和人力!当他越过俄罗斯边界,还有什么怪事等着他呢?为十五万匹军马提供草料,这也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等到草料充足的六月。但是,茫茫的俄国荒原,他不能如愿以偿,他该怎么办?
倘若军中士气低落,他又该怎么办?
在前线,怨言四起。有人说,这些新招募的士兵经受不住这次长征,而且对他们来说,这种天气太热了。在德累斯顿,缪拉徒劳地想要告假。现在,在但泽,他、贝尔蒂埃和拉普正静静地陪着拿破仑皇帝吃饭。突然,拿破仑从征服世界的念头中回过神来,问着:“从但泽到卡地斯有多远呢?”拉普壮着胆子回答道:“太远了,陛下!”拿破仑听完后,又说:
“各位,我知道你们已经没有战斗的热情。那不勒斯国王宁愿回到他的小公国里。贝尔蒂埃想要到格卢瓦—布卢瓦当个猎人。拉普也想要享受巴黎甜美的生活。”
几位将军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不能否认这是实话。但是,对拿破仑来说,这样的经历是前所未有的。
当到达涅曼河时,他第一个过河了,因为俄国边境在他的想象中具有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他策马向东疾驰了数英里,然后慢慢地回到这座桥。就像恺撒当年发动内战,断然越过罗马的界河卢比孔河一样,他也过了河。在他的首肯下,大军分三路直驱波兰境内。主力部队由他直接统领,第二路由尤金统领,第三路由杰罗姆统领。为什么他会把整支部队交给这位业余者来统领呢(在这最后一次战役上,他出尽了洋相),即使有经验丰富的将军们当顾问?拿破仑认为他能冒险这样做。敌人最多也就三十万人。
敌军在哪里呢?他们有两路人马,由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昂率领。他们远远地在立陶宛的某个地方,整支部队也就十七万人。对敌方实力的过高估计,对拿破仑来说,是个灾难性的错误。因为,假如他的部下比较少,那么他就有机会为部下提供更好的给养了。为什么他热衷于数量上的优势呢?波拿巴将军曾经用4万人的军队以少胜多,打败了数量上远超过他的敌军。他的战术是对敌各个击破。他现在的部队如此臃肿,这暴露出他年齿渐增,渴求权力,因而只知道增加人数,而不懂得振奋人心。难道他不再是沃利时代的那位统帅了吗?
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仍然是那位统帅,因为即使统领着如此庞大的军队,他依然是一个胜利的侵入者。他的前锋部队应该从提尔西特挺进维尔纳,截断沙俄的先遣部队,再分两路对其各个击破。但是,俄国辽阔的土地减弱了他的效果。在这么长的战线上,他不能到处出现。而部将们彼此之间各自为战,却对他又太过依赖了。他从未感到过传递军情是如此之难,他是这项远征事业的中枢。相较于他的对手来说,他更需要一部电报机。
这两支沙俄部队都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他们不会贸然地与法军正面交锋。一开始,在他们并没有彼此商量的情况下。后来,便一起主动后撤以便在大后方再次会合。尽管沙俄部队做的都是对的,但这仅仅是因为他们对强敌的恐惧和对拿破仑威名的敬畏,使他们无意中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们只是命运所摆布的棋子罢了。
拿破仑皇帝却以为这是个陷阱,一度暂停了前征。在维尔纳,他说道:“如果巴克莱先生认为,我会步他的后尘,到伏尔加河,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会尾随他到斯摩棱斯克和西德维纳,在那里打个大胜仗,为我们赢得据点……如果今年我们渡过了西德维纳河,那无疑是自取灭亡。我应该回到维尔纳,在那里过冬,然后让法兰西剧院派些话剧和歌剧演员过来表演。明年五月,我们就可以结束战争,除非今年冬天就缔结了和约。”
从外界传来的消息都很好。在美洲,美利坚合众国对英国宣战了,而且在海上也获得了一些胜利。在英国国内,要求和平的反对派的力量也在增强。即使在西班牙,情况也不会太差。前进啊!一场充满胜利希望的战争!
但是,敌人在哪里呢?拿破仑皇帝在一位军官的陪伴下,到处侦察,但是并没有找到俄罗斯人的行踪。同时,处境也越来越困难了。侵入沙俄的法军轻装前行,因此行动迅速。然而,有一部分军队由于道路难行、风雨交加等原因,与他们严重依赖的军需部门分隔开了。在维尔纳,拿破仑还是没找到沙皇,尽管沙皇亚历山大之前刚刚到过。此刻,又传来军需延迟供应的消息。运送给养的车辆陷在沼泽里了,运送另外一批物资的船只又搁浅了。此外,一万只马因为吃了毒草死了。物资短缺的情况难以向部队隐瞒。他们分散地闯入城镇,鲁莽地劫掠了物资,以至于没给下一拨人留下什么东西。
无论是威胁,还是劝诱,拿破仑皇帝都不能从此地的居民手中得到什么东西。他痛恨劫掠,因为这会导致混乱。立陶宛人注意到,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给出他所许诺的王国。他们没有把他尊为一位解放者,不同于许多年前他们对伦巴第人所做的那样。他们不给帮助,不给任何东西,不情愿接受他们用伪造的卢布支付。这些数以百万的卢布是他以前在巴黎印制的。他们只有祈祷了。
现在要做什么?此刻,需要将沙皇争取过来了。拿破仑在给沙皇的信中写道:“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与陛下您的性格极为不称,也不同于您过去对我表现出的尊敬……当我渡过涅曼河时,我想着要派一名副官到您这里,就像我在以前历次战争所做的一样。”但是,自从沙皇拒绝再接见他派出的使节后,拿破仑又写道:“我意识到,万能的上帝将决定这件事情的结果,正如他以前也决定过许多其他的事情……因此,我只请求您相信,我对您的友善不可动摇。”
拿破仑皇帝写了这一封既长且言不由衷的信。信里除了困惑与对未来的信心外,并没有真的表达什么。写信之前,他曾与一名被俘的俄国将军有过一次交谈,请他转交此信。他用颇具喜剧色彩的方式恐吓这位囚徒:“沙皇想要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我还一枪不发,就已经占领了他土地上最好的一个省了。但是,我们两个人还不知道彼此为何争吵!”接着,正像他一贯所做的,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来指出俄国人所犯的错误,并质问为什么他们没保住维尔纳。他就像对待自己在西班牙的某一位将军一样,训斥这位俄国将领。“你难道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这句话是在谈话中经常出现的。他热情地称赞了波兰人。平时,他都是很直接地看不起他们,但是现在,对他来说,他最好赞扬他们视死如归的气概。他说,他自己有多于沙皇两倍的部队,并有更多的钱财,所以他能进行一场持续三年的战争。这些谎话是他用假装愤怒的语气说出来的。这位俄国将军以讹还讹,说道,他们俄国人正在为一场五年的战争做准备。但是,现在,轮到拿破仑皇帝坦诚相告了。他对着这位被俘的将军说的话,其实是要说给沙皇听的,因为这位俄国将军会把情况向沙皇报告的。
“我是个慎重的人!当我在埃尔富特时,我的考虑使我相信,对我来说,与你们俄国人携手并进更有益,而不是与你们吵架。我们还可以是好朋友……那时候,沙皇想要开战,却跟我缔结和约;现在,当他的国家想要和平时,他却对我宣战。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却将一些人提为顾问,这件事真让我困惑……谁会只听从一个战争委员会的决定,而发动一场战争呢?如果在早上两点时我有了个好主意,十五分钟后就可以把命令传达出去,半小时后我的部下就开始执行了。但是,你们会怎么样做?”拿破仑给这位俘虏一封从沙俄总参谋部发出而被自己部下截获的信件。“你可以随身带着它。因为它会赶走你旅途中的单调乏味……替我向沙皇转达,我向他保证,5.5万的部队已经渡过了维斯杜拉河。但是,我是个慎重的人,而不是意气行事的人。我仍然想回到谈判桌上。如果他不跟我翻脸的话,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是个伟大的君主。”
这位将军听了这通话后,感到很恐惧。但是,到了晚上,当他和拿破仑皇帝及三位法国元帅共进晚餐时,他又觉得处境很不一样,因为拿破仑皇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问他问题,就像一位探险者急于获取消息一样。
“你们的军队里有吉尔吉斯人吗?”
“没有,但是我们有巴什基尔人和鞑靼人。他们很像吉尔吉斯人。”
“听说,沙皇在维尔纳时,天天都与一位女士一起喝茶。这事是不是真的?让我想想,她叫什么名字呢?”
“沙皇对每一位女士都很有礼貌。”
“施泰因男爵曾经与沙皇同桌共餐过。这是真的吗?”
“在册的每个人都会被邀请赴宴。”
“沙皇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像施泰因这样的人与他共进餐饭呢!难道他相信这个人会喜欢他吗?天使与魔鬼难道会结伴吗……莫斯科有多少房屋?多少教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教堂?”
“因为我们的子民都是非常虔诚的。”
“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人是虔诚的。到莫斯科,哪一条路是最便捷的?”
“条条道路通罗马。你可以选择自己去往莫斯科的路径。查尔斯十二世(1697~1718年在位的瑞典国王,在普尔塔瓦为俄军所败)当年曾取道普尔塔瓦向莫斯科进发。”
在得到这个恶作剧般的回答后,拿破仑皇帝认为应该转变谈话方向了。至于这位将军,他很是聪明,在圣彼得堡时,他将拿破仑皇帝极端焦虑的情况汇报了。
这种焦虑每过一英里都会增加。拿破仑皇帝想要直接交战,但是俄国人却一直回避。正在等待与巴格拉季昂会合的巴克莱,毫无目标地撤退了;巴格拉季昂并没有来,因为他相信他面对的不是热罗姆,而是敌军的主力。然而,巴格拉季昂还是撤退了。热罗姆本应该追击上去,但是他行动太慢了,因此,正在等待与热罗姆会合的达武不得不让敌军逃脱了。盛怒之下,拿破仑皇帝将杰罗姆撤了职(他满腹委屈地回到卡塞尔),将军队指挥权交给达武。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他对“自夸者”热罗姆的偏爱,导致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机会白白失去了。随着困境的增加,拿破仑决定将行军的步伐增快一倍;但是,节奏变快了,困境也变成双倍的了。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办法来供给军队。撤退的俄罗斯人把仓库都烧了。没有面包,没有蔬菜,有的只是肉。痢疾暴发了,军马吃了屋顶上的茅草,却大量地病倒了,以至于沿途都是尸体。在这场没有战斗的行军中,这位巴伐利亚的领袖估计,每天都要损失900名部下。
巴黎人又在说些什么呢?
几乎没有消息传到这里。连皇后的只言片语也没有。似乎法国已经被切断了联系。但是,有一份杜伊勒里宫的执事写来的报告,为的是让他知道他的儿子的状况。他回信道:“我希望不久以后就可以听到你说,他最后的四颗牙齿都长全了。我已经答应保姆,给她想要的一切。请你告诉她,让她放心。”
拿破仑站在被太阳烘烤着的草原上。在他身前,是他将要到达的村庄,那里被焚烧而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在他身后,是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生活习惯的不同,天气炎热,使他胃痉挛复发了。他再也不能骑马了,而坐在车里,也一直很难受。他在参谋人员的陪伴下,徒步走了很远的路。他一直在想:“在哪里可以打上一仗?”信使不再频繁地过来了,即使偶有人来,在目前这种焦虑状态中,带来的消息也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军队停下来休整时,拿破仑在营帐里走来走去。他的书记官也不像以前那样发布命令,调动军队了,相反,他此刻正在记录主上关心皇太子四颗牙齿的心事。皇太子还是个孩童,居于远在一万两千英里以外的深宫。拿破仑不久就可以到达维捷布斯克省。从那里到巴黎有多远呢?
“太远了,陛下。”这话不知从谁的口中响起。
终于,我们找到他了!巴克莱就前面,被缪拉截住了!他想要趁着早晨逃到斯摩棱斯克。时机正在于此!但是,拿破仑皇帝却病倒了,一时迟疑不决。在异乎寻常的考虑后,他不想让疲惫不堪的部下们从劳累的急行军中直接投入战场上;在异乎寻常的谨慎后他决定,要在开战之前集结更多的部队,再打一次“奥斯特里茨战役”。他按兵不动,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
俄国人高兴得笑了。在晨雾的掩护下,他们成功撤退了;当浓雾散去,敌人已经全无踪影了。正午时分,拿破仑皇帝巡查归来,将佩剑扔在桌子上,大声喊道:
“我仍然在此。让我们鼓舞一下我们的军队,1812年的战争就此结束了。”当缪拉催促他继续进发时,拿破仑回答道:“在1813年,我们会到达莫斯科;在1814年,到圣彼得堡。这场战争将持续三年!”
是时候将分散的军队重整一下了。虽然一场未战,已经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军队;这个广袤辽阔的国家吞噬了他们。侧翼军团在哪里呢?由麦克唐纳统领的普鲁士军队在哪里?施瓦岑贝格率领的奥地利军队又在哪里?这里缺乏可靠的消息。太远了!这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家啊!没有交战,人们要怎么度过难熬的时间呢?难道就干等着吗?在开罗,有一百位科学工作者在拿破仑的列车里,但这个国家仍然充满着未解之谜。以下这封信件见证了拿破仑在俄罗斯土地上的无聊,自从他当上中校以后,他还没这样无聊和郁闷过:
“给我们送一些有趣的书过来,”拿破仑的秘书写信给远在巴黎的图书馆长,“如果有好的小说——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只要是陛下没有阅读过的,或者能令人高兴的回忆录,都可以送过来。对此,我们会很感激的。因为,在这个鬼地方,时间重重地压在我们手上。”
难道我们看不出,他穿着绿色大衣,站在营帐前面的情景吗?他一口一口地吸着鼻烟,并且长时间地透过望远镜,望着平原。一名士兵上前来,递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拿破仑看完后,把它放一旁。他的两位秘书从帐篷的昏暗处盯着他看,像是两条驯犬在等着主人发号施令。鲁斯塔姆身着土耳其服饰,只有他一个人不觉得天气炎热。所有的行动都瘫痪了,所有的活动都中止了,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拿破仑朝着帐篷大喊:“梅内瓦尔!拿一些书来!”
最终,消息传来了:英国与沙皇和西班牙摄政者签了一个条约。这唤醒了拿破仑。从这件事中,他看到了一个新生同盟的产生,或者,甚至还是一次围剿。难道他必须躺在这里,直到全欧洲都起来反对他,还是等着欧洲沉睡呢?前方就是斯摩棱斯克。毫无疑问,俄罗斯的两支军队会在那里会合。那里是俄罗斯的发家之地。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退出那里,或者烧毁它,正像之前他们在波兰和立陶宛那里所做的。先占领斯摩棱斯克,而后就可以直取莫斯科或圣彼得堡了。
他问计于各位将军。许多人都提醒他要注意,但是,拿破仑答道:“俄国不会再牺牲自己的城市了。大战之后,亚历山大只能上谈判桌了。迄今,还没流血过。即使前进到莫斯科,我也要发动一场战争,并取胜。”
最终,两支俄罗斯军队会合了。他们计划着先进行一次抵抗,然后再系统地撤退。疲惫的法国人一波一波地涌向斯摩棱斯克的城墙。老兵们想起了十三年前攻打阿克时的情景……最终,斯摩棱斯克陷落了。但是,它是在一片硝烟中陷落的。留给战胜者的只是一片废墟。拿破仑是不是开始明白了俄罗斯人的精神力量?他是不是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俄罗斯人的性格越来越坚强,以至于他们宁愿将古老、神圣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也不留给敌人?这支饥饿的军队没能抢到任何东西。
拿破仑现在已是进退维谷了。就像李尔王站在不毛之地上,权力从他的身上碎裂成片;每个举动都消散在空气中;从远处响起了来自理智世界的回音,又在空虚中消逝。必须要有个了断,他又让人给沙皇带去了一个口信。现在,不需要写信了,因为上一封发出的信件还没得到回复。又一次,一位被俘的俄罗斯将军被带到拿破仑的面前;又一次,这位君主的难言之隐显露出冰山一角了。最终,他说道:
“你能给沙皇写信吗?不能吗?不过,你可以给你在的司令部的兄弟写,告诉他我将要跟你说的话。如果你能告诉他,你已经见过我,并且是我要求你给他写信的,那么,你就帮了一个大忙。如果他自己或者通过大公爵,让沙皇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求和平,那么,他也是真正帮了我……我们到底为何而战?如果你们是英国人,那么事情就是另一回事。但是,于我来说,俄罗斯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难道是为了廉价地买到咖啡和糖料?这可以通过订协议呀。不过,你们是不是幻想轻易取胜呢?让你们的战事委员会好好想一下处境吧,如果它认为俄罗斯能够战胜,那么就选一块战场开战吧……否则我将不得不攻陷莫斯科,而且尽管有各种预防措施,我也不敢保证能够保存它。一座被敌人占领的首都,就像一个失去尊严的妇女……你怎么看呢?如果沙皇想要和平,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他,不是吗?”
自从他当上中校,很少求过人;当上将军后,他就从没有求过人。他只知道下命令,即使给其他君主写信,他也是用施令者的口气来说的。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只说过两次“请”字:第一次,请别人选定他为法国的君主;第二次,则是他请求哈布斯堡的弗朗西斯能够让他牵手其女儿。然而今天,他用的是什么口吻啊!当接过自己的佩剑时,这位被俘的俄罗斯将军会有何感想!——这难道是世界之主吗?难道他不是在请求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请求我的兄弟帮助他吗?这可能吗?难道他没有其他可以差遣的人吗?难道要把这场致死数十万人的战争归罪于咖啡和食糖吗?过去发生的事犹如一盘棋局。象棋大师发起了挑战,使得俄罗斯母亲受苦受难,向隅而泣,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城市一座座消失在硝烟中,看着她的神像化为乌有。
给被俘将军的兄弟的信已经写好了。在贝尔蒂埃的审查后,它便被送出去了。但是,依然没有回音。拿破仑愤怒至极:在某一段时间里,他时而冲动行事,时而犹豫不决。当拉普向他请示,军队是继续前进还是撤退时,拿破仑答道:“酒已经倒出来了,就要把它喝光。我将进军莫斯科……我已经当皇帝够久了,现在要当一回将军了。”这位部下双眼发光,仿佛在拿破仑的声音中又听到了往昔的回响。——现在,正值九月初。
在靠近博罗迪诺的一处荒原上,巴克莱的继任者库图佐夫终于想要开战了。双方势均力敌。这正是拿破仑所要的对决。当晚,没有人睡觉,因为明天,明天终于要开战了。而后,金色的莫斯科就要臣服在我们脚下。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困难终将解决。午夜时分,一位信使从巴黎赶来。拿破仑正伏案看着地图,问道是否有紧急事务。秘书静静地将一份从西班牙寄来的急件呈上:威灵顿在萨拉曼卡附近取得了一场对马蒙特的决定性战役。拿破仑看完后,不置一词,重拾被打断的工作。在欧洲的最东边,欧亚的交界处,几小时后,他就要征服俄罗斯了。尽管该死的英国人在欧洲南端取得了具有重大意义的胜利,但是没有时间让这些事情扰乱自己的心神了。天已放光,今天,如平常一样,近卫军们依然高呼:“皇帝万岁!”
拿破仑把皇太子的照片拿给他们看——这张照片是昨晚信使从巴黎带过来的。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站立着。他们从没想到,法国会在西班牙被打败,只是在一味夸赞皇太子的漂亮——毕竟他是拿破仑唯一的儿子。当照片被重新送回营帐时,拿破仑很有诗意地说:“把它藏起来。他还太年轻,看不得流血的战场。”
这一天,在博罗迪诺,重要的据点在激烈的战斗中反复易手。近卫军们叫嚷开了,他们想要在莫斯科河边左右战局,就像他们以前经常做的。将军们请求他下令让近卫军参战,亲信们也竭力劝说他采取行动。但是,他没有回复一句话。平生第一次,当战事正紧,他却没办法移动。他在发烧,呼吸困难,咳嗽难忍,双腿肿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无法决断是否要派近卫军们参战,虽然今天这一场战役的最终结局悬置于此。“如果明天还有战斗呢?我还有谁可以迎战呢?”到了晚上,俄军撤退了。第二天,清点战场,有七万人阵亡或重伤,比以往的历次战役都要惨烈。拿破仑说:
“我以前常说,命运犹如娼妓一般。如今,我更深信如此。”
然而,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打通了。当初,五十万大军入侵俄国;现在,只有十万人仍然在跟随着他。拿破仑站在一处高地上,背向夕阳,第一次看到这座有着上千个圆顶建筑的城市。市中心的小山上,就是东方城堡——克里姆林宫。拿破仑看着这一切,心中全无欢喜,反而感到疲惫。他低声说道:
“莫斯科!是时候征服你了!”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