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他是谁？

　　巧合的是，继春日局之后，老和尚天海也不行了。

　　当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江户时代著名宗教界领袖，人称黑衣宰相的天海大僧正圆寂，享年116岁。

　　不管在那时还是现在，这都算是高寿了，或者说是高寿中的高寿了。

　　不过我们要讨论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个话题。

　　按照惯例，在这本书里，只要不是路人甲，一般角色故去，总是要多两句嘴，天海也不例外，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关于天海，我并不打算做一些评论性的总结，而是只想说明白一个问题——他是谁？

　　或许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感到奇怪了，因为这老和尚几乎是平地里突然冒出来的角色，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之前经历的叙述，一出场就是个久经风霜老谋深算的老头子，这实在是太可疑了。

　　事实上，天海大僧正的真实身份，绝非是“可疑”二字能够形容的，那根本就是个谜，甚至可以称作是江户时代最大的谜团，没有之一。

　　说起来，你还记得战国时代最大的谜团是哪个么？我们之前说过的。

　　没错，是本能寺之变。

　　巧合的是，这两个谜团，很有可能就是一个。

　　支撑了江户幕府三代人的谜样怪僧天海老和尚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明智光秀。

　　先声明一句，这是我的个人观点，我个人为此负责，但也仅代表我个人，和其他一切人与事物没有任何关系。

　　其实这样一想的话，很多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比如春日局之所以能以一介叛臣女儿的身份成为竹千代的乳母，全因明智光秀在背后竭力举荐，同时因为是斋藤利三的女儿，故而在初来乍到的时候，光秀会说上那么一句：“好久不见。”

　　类似的证据还有很多，我们等下会一一罗列，在此，首先需要证明这样一个事情，那就是在当年天王山之战后，明智光秀并没有死。

　　因为时隔久远，所以我们在正式说事儿之前，先把光秀死的时候的场景给大致回忆一遍。

　　话说天正十年（1582）六月十三日，在天王山之战中败给羽柴秀吉的明智光秀率数骑残部逃走，路过京都一个叫小栗栖的地方的时候，被当地山民用竹枪刺中了腹部，血流不止的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切腹自尽，享年55岁。

　　负责介错的家臣叫沟尾茂朝，他砍下光秀首级之后，便将其尸体掩埋，然后抱着脑袋逃往了光秀生前所掌控的阪本城。

　　以上就是事发当时的基本情况，目前已经普遍被认定为铁一般的史料了。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或者说光秀之死的疑点有很多。

　　首先，光秀被农民拿竹棍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而且又是在山林之中，那么，为何那个跟他素昧平生的庄稼汉能够如此敏锐地一眼认出那就是明智光秀？

　　当然，肯定有人会说，光秀穿着铠甲，战国时代高级武将们的铠甲都是各有各的特色，从衣装上就能轻易地辨别出谁是谁来。

　　对此，我个人表示认同，但与此同时，也想提出一个疑问：既然明智光秀穿了铠甲，那么一个农民，光凭一根削尖的竹子，居然就能把他捅成重伤？

　　这还只是其一。

　　其次，光秀死的时候是六月十三日，同月十七日，首级被送到了秀吉的跟前，并且当场被辨认鉴定了出来。

　　这个很难让人信服。

　　六月十三日，是阴历，按阳历来算，则是七月二日，正值盛夏，有点常识的人都该明白，一颗脑袋被沟尾茂朝这么带着走了整整四天，又没任何保护措施，早该烂得都没人形了，可秀吉那边居然还能一眼就给认出来，这太不可思议了。

　　而且，沟尾茂朝带着自家主公的脑袋到处走这本身听起来就很扯淡。

　　既然光秀死了，那么他身为家臣，就有义务要保护好主公的尸首，比如关原战场上大谷吉继的家臣汤浅五助，就把吉继的尸首给很认真地埋了起来，还死活不肯让德川方知道。带着主公的脑袋到处乱窜，这等于是把脑袋往敌人手里送，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的？除非是想故意倒戈领赏，可沟尾茂朝也不是这种人，他后来为君尽忠都切了腹了，没理由这么坑光秀一把的。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沟尾茂朝手里的那颗脑袋，并不是明智光秀的，并且他其实是知道光秀没死，甚至是知道光秀的下落，正因如此所以才会切腹自杀，将此事彻底变成死无对证。

　　其三，光秀死的时候，有家臣比田带刀和进士作左卫门两人一起殉死。

　　可事实上这两人谁也没挂，都在数年后成为了细川家的家臣，这在《细川家记》上都有记载，你可以去查。

　　原本是自称殉节的人结果没死，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临阵缩头，可如果要是这样，你觉得细川家会接纳他们做家臣么？口口声声说要殉节，结果活了下来，这是一种比战场上投降更让人所不齿的行为，战场上投降，说难听点叫蝼蚁尚且偷生，而你说好了要殉节却没死，那叫装X遭雷劈，没人会看得起你。故而只能是第二——殉节的对象本身就没死，自然也就不必跟着一块儿殉了。

　　其四，捅伤光秀的那个农民，在当年自然也成了名人，他的尊姓大名被记载在了很多资料上，叫作中村长卫门。

　　但在江户时代初，有好事者特地去了小栗栖想要重访历史，顺便见一见这位长卫门的后人，看看他们现在在做些啥。

　　可结果却是让人异常震惊的，因为别说是后人了，就连中村长卫门这个人，都不曾在当地存在过。

　　问遍了包括庄屋在内的几乎大多数村民，得到的都是“查无此人”这四个字。

　　杀人者如果是虚构的，那么被杀这回事，显然也不太可能是真的吧？

　　通过以上四点，于是我们便能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明智光秀，很有可能没死在小栗栖。

　　个人认为，可能性在七成之上。

　　接下来，我们开始讨论光秀与天海的关系。

　　光秀和天海是同一人，这当然不能空口白话，谎言纵然说一千遍那终究还是谎言，变不了事实，事实得有证据。

　　证据之一就是天海跟春日局有旧交，一个叛将之女，居然堂而皇之地进了江户城当上了将军家的乳母，若是内部没有知根知底的人，那显然说不通，而这知根知底的，自然就是在第一次面见家康时跟她坦然打招呼说好久不见的天海了。

　　不过，光凭这个显然不能把天海跟光秀画上等号，必须还得有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证据二，在日光东照宫里头，很多人物的雕塑上，都能见到桔梗图案，这是当年明智家的家纹，虽说不是他们一家专用，但也的确比较有代表性，这就好比木瓜纹家徽在战国时代确实有很多人在用，但真要提起这个纹路，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一般都是织田信长。

　　证据三，在日光，有一处叫作“明智平”的地方。

　　关于这个地方的来历，其实也和天海有关。

　　话说当年在给这地署名的时候，家光曾专门请教过天海，说大师您看这儿叫什么名好？

　　天海想都没想就开口说叫明智……然后琢磨了一下说出了第三个字：平，就叫明智平吧。

　　家光觉得很奇怪，为何要叫明智平？

　　“我总得给我明智家留下点什么吧。”天海这么说道。

　　这地方其实就是现在位于日光的华严瀑布，有名倒是很有名，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乃著名的自杀圣地，日本当年文部大臣，夏目漱石的弟子安倍能成的老婆的哥哥藤村操，就是死在那地方的。（吐槽者自重）

　　以上三个证据，可以算是历史证据，也就是从史料中找资料，来证明光秀就是天海。

　　现在要说的，则是科学证据。

　　前几年，东京电视台为了搞明白光秀和天海到底是不是同一人，专门翻出了两人亲笔写的书信，然后找来了笔迹鉴定的专家，打算通过笔迹来判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鉴定之后的结果是，明智光秀和天海的笔迹极为相似，基本可以断定为出自同一人之手，即便退一万步说不是一个人写的，那至少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非常密切的。

　　其他的相关所谓证据还有很多，因为篇幅问题以及证据本身可信度靠谱度问题就不一一列出了，比如德川秀忠取了秀字，所以德川家光才会取光字，父子两人连起来正好是“光秀”，这种说法仅限于坊间传闻，你拿出去骗骗不谙世事的小朋友可以，真要摆上了台面，估计也就被人当随口扯淡。

　　但不管怎么说，天海是明智光秀这件事，可能性极大。

　　去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无论你多么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事实的真相。

　　——工藤新一

　　于是让我们重新再来说一遍：宽永二十年（1643）十一月二十六日，活跃于战国时代的著名武士明智十兵卫光秀，去世于江户，享年116岁。

　　最后，就让我用一个小故事，来为光秀物语彻底地画上句号吧。

　　话说有一年秋天，德川家光招待天海进城，请他吃柿子。

　　吃完之后，老和尚跟家光说，你这柿子核要不要？

　　家光说我要这玩意儿干吗？

　　于是天海说，既然你不要，那就给我吧。

　　家光点点头表示你尽管拿去，但又觉得奇怪：“大师，您要这核作甚？”

　　“这柿子本是绝品，核也定是上好的核，所以老衲想拿回去自己种。”

　　柿子这东西从种子埋下去到结出果来，怎么说也得好几年，而当时的天海，已经一百多岁了。

　　所以家光不禁哑然失笑：“大师，您要吃柿子尽管问我要，自己种，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潜台词其实就是出“柿”未成身先死了怎么办？

　　天海自然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立刻正色道：“治理天下之人，切切不可性急，将军你正值壮年，却连数年时光都不愿意等么？”听了这话，家光虽说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但也只能表示，好吧，那您就去种吧，真要种出来了，记得拿来给我尝尝。

　　结果任谁都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之后的某天，天海真的带了五六个柿子进了江户城，然后把这些东西给了家光：“将军大人，这是老衲种出来的柿子。”年轻的将军虽是一脸惊愕，但却还是有所感悟。

　　“治理天下之人，切切不可性急。”数百年后，在与日本一海相隔的大清，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曾向李鸿章建议每年投入一百万两白银进行教育改革，李鸿章认为开销太大，但李提摩太说这会带来百倍的收益。李鸿章问什么时候能见成效，得到的答复是二十年，李鸿章说：“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曾建议光绪帝去日本考察的王照，也对康有为说过：“我看只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天改变，才能实行一切新政。”但康有为却说：“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

　　公元1905年，严复与孙中山在伦敦会面，严复认为中国的根本问题在于教育，他对孙中山说：“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而孙中山只是告诉他：“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

　　一个洋务派领袖的北洋大臣，一个维新派领袖，一个传说中革命的先行者，三人都堪称是数百年来人中之杰，却也都如此性急。

　　或许真的是只有经过一次生死的人，才会有天海般的大彻大悟吧。

　　如果让光秀和信长在天上再会的话，那我相信已经化身为天海的他，定会为当年一时的神经质冲动而后悔，也一定会真诚地对信长说一句：“大人，本能寺的时候，真的对不起了。”

　　当然我也相信，如果信长碰到秀吉的话，是断然不会为多年来一直叫他猴子这事儿而道歉的。

　　OK，扯淡完毕，言归正传。 高清日本战国史（套装全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