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内经》一书自古以来被中医遵从为经典著作,凡学习中医者莫不将其作为学问的根基,诊疗的依据,说理的工具。历练《内经》,面壁功深,先师应运而生;及锋而试,施之临床,橘井名医辈出。千百年来,中医学术不断推陈出新,枝繁叶茂,流派纷呈,均根之于《内经》。要想在中医事业上有所作为,成为中医的佼佼者,舍《内经》不顾,岂不是弃网求鱼,指雁为羹?
现存隋代杨上善《黄帝内经太素》对其作了分类重纂,内容相对比较完善。至唐朝王冰对其按篇目次注,因而内容相对比较完整。北宋林亿等作了新校正,从此以此本广为流传。
《内经》之所以成为中医最古老的经典著作,除了因为其年代久远之外,更主要的是该书内容有如下一些特点:
一是《内经》为十数代人的集体创作,千锤百炼而成。后世医家、学者多认为《内经》一书中的篇章及内容,最早可能出于春秋战国时期,最晚可能出于秦汉时期,可以说现存《内经》一书已经不是最早成书、命名时的原貌。因在其成书后的较长时期,正值群雄割据,兵火战乱,人尚不堪其苦,况且书乎。虽其中多有编纂,终不免有绳断珠散,泼水难覆的尴尬。但由于时代的不断进步,认识的不断提高,往往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使其更为完美。现存的《内经》一书,既不可能是某一医家所为,也不可能是某一个朝代的医家群所为,而是从春秋战国至秦汉之间将近500年之间的医家、学者们的集体创作。可见《内经》不是仓促之间的作品,是无数医家、学者从临床上升到理论,又从理论返回到临床,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实践,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锤炼,几番风雨,几朝春秋,从而造就的医学结晶。激流千里,大浪淘沙,其完美性得到中医界的公认;春风化雨,恩惠所及,其有效性得到中华儿女的普遍认同。可以说,《内经》本身的科学内涵是几百年之间临床实践予以证明了的,是在人体上发现,又在人体上反复实施后的结果,这是其他学科很难达到和完成的过程。在随后几千年的岁月里,中医学者又将如此进程不断反复,成就了中医既博大精深,又贴切人群实际的特点,其真理性无需多言。
《内经》一书,历来考证、校勘者颇多,医家、学者虽然历经艰辛,笔耕心路,淌漾书海,锱铢计较,某篇出于某个时代,某字是否有误,却也看法不一,孰对孰错,终难一统,其中难免有遗憾之处。但中医历来重临床,广大中医医生、学者,还是应该在《内经》基本思想指导下,踏踏实实在临床和理论中来回升华,认真体验,逐步提高。即使其中确有变动,只要没有影响文字的通顺,医理的一致,且与临床实际相符者,无论该篇原先出于什么时代,文字先后有何许不同,只要集之现存《内经》之中,就应该认为该篇、该字句属于《内经》;若与临床不符,与《内经》基本理论不符,则即使存于《内经》书中,面目不难辨清,它不过是历史的匆匆过客,浮光一现而已,学者心知肚明,何须担心烦恼。由于历史的原因,完全恢复原貌,事实证明已经不可能,也没有任何必要。必须强调,现存的《内经》,已经是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成长、成熟后,就是这个样子。其中即使有“的”、“之”之改,先后之争,有如美容、美发,自有专门者进行,静等佳音即可。
二是《内经》内容广泛,是古代多学科知识与医学的完美结合。自然科学对医学的形成和促进,起着巨大的作用。如《内经》中的主要医疗治疗手段之一,就是使用九针。从砭石为主,到使用铜针、铁针,就需要冶炼术的高超技术。现在,中国考古学家已经在河南省的灵宝县发现了距今5000年的人工开采铜矿的遗址,基本上证明了中国的铸铜工业起源于黄帝时代的史实。中国最早的铁制品出现于河南三门峡市虢国墓地的两座国君墓中,时间距今约3400年。其中的铁剑是用高温块炼法铸成。中医将炼铜、炼铁的技术,进化为炼针技术,以替代砭石,使用于医疗活动之中。到《内经》成书的时代,针灸针已成为“官针”,可见医学的发展与冶炼术的成就之间的关系是何等密切。还有,现存的资料表明,中国的炼丹术最早见于秦始皇,即公元前220年左右。至汉朝,炼丹术在实践上已经有相当地发展。大约公元150年,东汉的魏伯阳著《周易参同契》,成为第一本为炼丹术立论的著作。魏伯阳运用易经和道家学说为炼丹建立了两大理论:“阴阳相须,同类合体”和“炉火用卦”。其后,东汉末年的狐刚子为炼丹术在具体操作上作了重大补充。至汉末晋初,炼丹术又依靠道教的建立,为炼丹家树立起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内经》中小金丹的命名、组方和使用,说明当时的炼丹术已经为中医所接受,并有所创新。后由葛洪、陶弘景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将炼丹推向一个新高潮,并将其运用到中医学中。至唐孙思邈,他还从炼丹术中取得一些医学上的成果,都足以说明炼丹术和中医学已经有了密切联系。另外,最新的考古发现表明,生活在公元前7000多年新石器时代的中国人老祖先就已经开始发酵酿酒了,发酵酿酒地点在河南省舞阳县北舞渡镇贾湖村。《内经》13方中就有5方使用了酒,也可见一斑。如此相关,不胜枚举。
当时的社会科学,从“诸子蜂起”到“独尊儒术”,也都反映在《内经》的经文中。道家“无为”的思想,在《素问》“上古天真论”、“四气调神大论”、“生气通天论”等篇章中多有介绍。道学思想中的三分法,反映在《内经》中,就有阳分为太阳、少阳、阳明;阴分为太阴、少阴、厥阴。而且三者出现“开、阖、枢”的关系。中医五行观的出现虽然与古人生活的很多方面相关,但据有关研究,也是与“三”有关,其主要是从方位观察而来,也就是以方位为主要观察点而形成了五行的诸多内容。三分法在观察方位的时候,有东、西,就有中原,有南、北,也有中原,因此在中原点上出现重合,两个中原点变成了一个点,使分之为六,合之为五,三加三就与五相一致了。方位就成了东、西、南、北、中。看起来是五行,实际上是六行。《尚书》、《左传》、《大戴礼》等著作,就在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上加上谷,说的就是六行。土与谷既是五行中的分点,又应该是阴阳三分法中的相互重合点。这里要注意的是,道学思想一旦进入医学领域之后,就成了中医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有了中医学的含义,就不仅是哲学、道学等思想的简单反映,而成了中医学本身的诉求。另外,儒家思想就更加直接书写在经文中,如《素问》中的“著至教”、“示从容”、“疏五过”、“徵四失”,“至真要大论”,《灵枢》中的“师传”等就明确反映了儒家君子自强不息,修身养性,治国平天下的“有为”思想,其中包含了王道与霸道,仁者与智者,忠孝与方技,格物与致知,天理与人欲,礼乐与食味等相关的内容,以及重视君臣佐使关系等。这些思想不仅在古代医学活动中起着巨大作用,就是现在仍然可以使人耳目一新。中医之所以能够历久不衰,屡挫不折,不能不说是中医生存于中国这块土地,与中国人的智慧、文化关系密切,根基深厚,源远流长有关。
三是《内经》内涵深刻,医学思想主要建立在宏观四维空间认识上。《内经》强调医学上的天人相应观,动静相召观,经脏一体观,藏内象外观。这四种观念不仅贯穿在《内经》的经文中,影响了中医的诊疗思想,而且可以从宏观角度对疾病与人的关系作最深刻地认识。尽管疾病千变万化,花样翻新,也如同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一样,在中医看来,必有解决的办法——“总有一款适合您”。中医能达人之所不及,治疗疑难怪症,疗效往往好得出奇,多得益于《内经》的这些观念。
天人相应观是指人生活在天地之中,天、地、时间、社会、群体等外界的一切变化均会影响人体,人体会因此出现相应的变化,所以称天为大宇宙,人为小宇宙。《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说:“惟贤人上配天以养头,下象地以养足,中傍人事以养五藏。”《内经》因而“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垂法以福万世。”人类以此与外界适应和协调,从而使人体处于最好的生活状态和最有利的生存环境,并因此得到不断的进步和提高。所以《内经》研究养生调神、生气通天、五运六气、异法方宜、宝命全形等,认为人只有随时随地与外界环境相适应,才有长寿的可能。虽然我们不能完全了解宇宙,不能完全了解机体,也还不能完全了解疾病,但天人相应观指出,人类自身有天人相应能力,后天假若又能依据我们已经获得的天文、地理、人文知识,去主动调动、协调这种相应能力,追求天人相应,犹如《内经》所说的“真人”、“至人”、“圣人”、“贤人”一样,就能享尽天年。天人相应还说明,可以通过外界环境以及时间的变化来推测人体的健康状态,在医疗行为中为人类提供了一个认识自己的舞台。这是以四维空间为基础的研究,是以人为本的研究,其研究成果又以医学的方式运用到人类自身,是古今以来研究成果最好地反哺。我们通过“取类比象”、“以天喻人”,就能解读人体内的变化,有所发现,有所作为。
动静相召一词见于《素问·天元纪大论篇》中:“动静相召,上下相临,阴阳相错,而变由生也。”所谓相召,即互相关照,联动协调。动静相召说明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二者既矛盾又统一。有如“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所说,没有动,就不可能亢,但亢为太过,则会产生伤害,故需制,使其相对协调,达到“以平为期”才能“生化”。从静到动,又从动到静,万物才能不断生长,变化。如在体虚之时,阴阳处于低位协调,属于相对平静状态,若要使身体逐渐强壮起来,就必须使阴阳某一方先动起来,以阳带阴,或以阴促阳,才能使阴阳走向高位,进行新的协调,达到新的平静状态,如此反复。人体处于阴平阳秘的时候,应该是处于“以平为期”的平静状态。但这种平静,绝不是静止,不是死水一潭,而是波涛不惊。如出现完全静止状态,则会进入《内经》所说的“不生不化,静之期也”的“神机化灭”状态。静中有动,事物才能得到发展和进步,阴生则阳长就是动的结果。但是这种动,不是亢动,超出了阴阳之间的协调能力,不能相对平静,就会出现阳杀则阴藏。可见动静是相对而言,不是绝对的动或静。一方面,《内经》说:“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强调了动的观念;另一方面,又很强调,“过则为淫”的“淫邪”的影响,强调了太过、不及都为淫,既强调了动中求静的观念,也强调了静中求动的观念。历史证明,《内经》的这种思维方式运用于理论上,就能使中医学术不断出现新的思路;用于养生上,就能达到调养气血,颐养天年的作用;用于临床上,就能对一些疑难病、危重病起到很好的治疗作用。
经脏一体观是指经络一体,经络与脏腑一体,脏腑一体。所谓一体,一是指单条经络或独立脏腑与相关“功能”为一体,如心主神志,心主汗液,心开窍于舌,那么神志、汗液、舌,与心为一体;二是指经络、脏腑之间一体,互相协调、互相促进。如胃为六腑之长,那么胃、大肠、小肠、胆、手足阳明经等“实体”为一体。一体的要害是:中医不仅看重某条经络或某个脏腑各自的功能或能力,而且特别重视它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就是在考虑生理或病理现象的时候,不仅只看各自的独立状态,还要看相互之间的状态和影响。在比较多的时候,甚至更重视互相之间的关系。比如肝脏疾病的时候,不能仅仅只看到肝脏本身的病理变化,而是还要考虑各种“一体”之间的影响:脾脏湿热对肝脏的影响,肾阴不足对肝脏的影响,心火亢旺对肝脏的影响等。治疗时不仅治肝脏,而且要根据其他脏器的影响而治疗他脏,并调整肝脏与他脏之间的关系。所以临床上治疗肝病,有诸如“疏达肝气”,“平肝息风”,“清理湿热”,“滋水涵木”,“培土生金”等方法。如此内容,在《素问·至真要大论篇》、《灵枢·五味》中多有阐述。另外还有考虑经络、脏腑关系的“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折之,不足补之”,以及“病在上者下取之,病在下者高取之,病在头者取之足,病在足者取之腘”等诸多治法。这些方法,都是从经脏一体观出发去认识人体的生理、病理,这种认识远远比从单个脏器、单条经络分别来解读生理、病理现象要高明得多,临床上效果也要好得多。
藏内象外观的提出,首见于《素问·六节藏象论篇》。藏象一词,现代中医学中已经运用,但由于理解的原因,往往将其混之为脏腑学说,称之为“Zang Xiang”。这可能是“藏”字,在发音中可以念成臟腑的“臟”音,二者混淆所致。在词义解释中,大家均认可为“藏内而象外”。可见藏象应该念成“Cang Xiang”,与脏腑学说的含义不尽相同。虽然脏腑是内脏的主体,但是藏象学说说的是它们内在的关系和外在的表现,不仅强调经脏一体,而且强调有“内藏”就有“外象”的内外一致性。从经文中就可以看出,如:“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其中既提到了“神”、“血脉”等内在的物质,还强调了身体内外相关的“本”、“变”、“华”、“充”、“通”,以及属性的“阳中之阳”,更强调了与外界的夏气相通。可见中医的心脏,从“内”来说,是指藏在体内的心群体,不是单指解剖学上的心脏。从“外”来说,是指这些心群体与机体外在表现之间的关系。所以中医所说的心脏,我们应该理解为心藏(Cang)。这个群体因为藏在体内,无法直接观察,只有通过外象来推测它们的变化,具有“其华在面”等外象。藏内象外观是经脏一体观的引申和外展,明确了藏内象外的观念,就可以说:中医的“藏”不是指解剖学上的单个脏器,而是一个包括单一解剖脏器在内的多内容物的综合概念,“藏”的范围远比“脏”的范围要宽得多,是从个体到群体的转归,是从微观向宏观的转化。而“象”说明“经脏”藏于内的一切变化必然反映到体表,或从体表的变化中观察出来。藏内象外与经脏一体二者相比,藏内象外更强调“象外”,经脏一体更强调“藏内”。使用黑箱理论的认识,就不必解拆身体,既有“藏内象外”,就完全可以“以外测内”,这样,照样能正确理解内脏的各种生理、病理变化,给中医学提供可靠的理论依据。
中医能够源远流长,《内经》功不可没。学习中医,老师们无不强调《内经》的重要性,研究生的学习中,更是成为学习中医四大经典之首。我们既可以乘《内经》的小船,溯源而上,以抒发远古之悠思,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也可以顺流而下,欣赏江河之百变,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历来研究《内经》的学者不计其数,将学习心得体会留下来,总是希望对后来人有所帮助,本书也是如此。本书的部分内容,成稿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也自以为学习有所收获,下笔颇有规矩。但在后来细研重温的时候,感到其中也还有一些地方理解不深,甚至有所失误之处。所以每每再次起笔之时,都会遇到一些需要深化的问题,都有一些修改之处,可见学习《内经》之不易。《内经》中不仅文字古奥,而且其中很多表述方法、方言术语、风土人情,与现在都有很大不同,如何从今人的角度,体会历史的悠久,抹去岁月的尘埃,唤起古老的记忆,这需要我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
希望学习、研究《内经》的医生、学者越来越多,并以此培养出接踵而至的中医专家,并从中解决中医发展的难题。但愿本书的解难只是大幕刚刚开启时的第一乐章,而不是闭幕时的绝唱。
彭荣琛 时年七十有一于北京花红楼
公元二零一二年八月 灵枢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