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

我大声高呼口号

  我大声高呼口号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4月22日),我被关进机关的南院。

  上午十一时左右,我在办公室读报纸。“造反派”组织的代表通知我:中午不要回家,在食堂吃饭,饭后找你谈话。然后即有人监视。从这时候起我失去了自由。这是我第二次失去自由,第一次是1947年“六一”遭国民党逮捕。

  吃过中饭回到办公室,并没有人找我谈话。下午一时半(这是他们预定的时间),一群人拥进来,高喊着“把李致揪出来”的口号,我被押下楼去。另一些人早等在底层的一张大字报下,声嘶力竭地喊:“打倒李致!”

  宣布了我的“罪状”以后,立即开斗争会。原来,我的“罪状”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小爬虫”。我感到十分好笑。二十年前,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在成都上中学。因为追求进步和爱好文学,读过胡风主编的《希望》杂志,朗诵过天蓝、鲁藜等人的诗,和方然等有过接触。这些问题,早在1955年就经过审查,做出了“组织上无任何问题”的结论。“文化大革命”已近两年,抓不到别的问题,只好把我打成“小爬虫”。

  要驳倒强加给我的“罪名”,轻而易举。问题是根本不允许辩护,这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时期的一个恶习。

  我坐的是“喷气式”,头被按得很低。我一直在想我爱人再三叮嘱的“要正确对待‘革命群众’”,心里仍然压不住满腔怒火。我入党近二十年,热爱自己的祖国和社会主义制度。我当然有缺点错误,愿意为“反修防修”接受审查,但为什么要把捏造的罪名强加在我身上?我一生(包括在旧社会十九年)没有受过这种人身侮辱。更重要的是,我认为“造反派”这些做法并不符合毛主席的指示。当时,我只有这个认识。然而,他们呼的全是最“革命”的口号。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直起身子大声高呼:

  “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这里不妨“吹嘘”一下,我的确会呼口号,不仅声音大,而且有感情。解放前游行示威,我主动喊口号。解放军和地下党在成都会师,指定我喊口号。解放初没有扩音器,我常在万人集会上喊口号……我洪亮的口号声出乎“革命群众”的意料,似乎一下把他们镇住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立即有不少人吼叫着对我进行痛打。我头部和身上挨了不少拳头,幸好那两人重新按下我的肩、拉起我的手(因为我坐“喷气式”),“飞机”没击落,我才未被“打翻在地”。我丝毫不感到痛(绝不是“小爬虫”的硬壳保护了我),只感到痛快。我高兴自己没有屈服,洪亮的口号声表示了我的抗议。

  接着是抄家。我那些心爱的书和照片被翻得一塌糊涂,有的被抄走。一位“造反派”在一处秘密的地方发现一个小盒子,如获至宝,打开一看却是已经过期的粮票,大失所望。抄完家,我遵命卷起一床被子和一些洗漱用具,被押进南院,并听他们宣布了《专政条例》。早来的二十几个“牛鬼”一点不奇怪我被关进来,因为运动一开始就贴了我的大字报,我是靠这些大字报成为机关的“知名人士”的。这里是一座多年没人住的西式平房,大概有四五间屋子,我所住的一间屋,连我共六人,其中有党中央委员、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过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和他同住一间屋,可惜现在都落难于此。没有椅子,没有床,大家都坐在地铺上。我脱了鞋,背靠墙,坐在被子上,两腿蜷起,手把腿抱住。这种形象可能有点像“小爬虫”。

  我逐渐从悲愤中平静下来。已经被关进南院,这是客观事实。怎么办?按伟大领袖的教导,“既来之,则安之”。何况我已经用口号表示了抗议。我爱人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这个灾难终于落在她头上了。两个孩子昨晚还和我一起玩气球,今天放学后发现爸爸被关起来,一定很难受。儿子放学早,会先发现一切变化。女儿是红卫兵,会不会要她退出?她自尊心强,受得住另眼看待吗?我要立即看看他们才能放心。

  找到“专政小组”的人,我说被子带少了,要回去再拿一床。南院离我们家很近,不到一百米。他们如不放心,可以跟我一道去。我这个要求得到同意。他们像对犯人一样跟着我,我走进自己的家门。

  被抄乱的东西已经收拾好。

  我爱人坐在窗前的木椅上看报。

  两个孩子同在一个小桌上做功课。

  我被损伤的心顿时得到安慰。他们经受住了这一次冲击,没有被弄得晕头转向。背着管看我的人,我真想告诉两个孩子:爸爸没有屈服,还在今天的斗争会上高呼了口号。考虑到可能引起的麻烦,只得把话压在心里。我对他们笑了一笑,眨了几下眼睛。从他们亲切的眼光,我感到一种理解。

  这一夜我很宁静,很快入睡。

  1996年深秋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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