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信念
坚持信念
破晓社的成立和它的社歌
“破晓社”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民主运动的产物。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反动派阴谋发动内战,激起广大人民的愤慨。成都华西协和高级中学(以下简称华西协中),是一个具有民主空气的教会学校,长期担任校长的吴先忧是无政府主义者。青年学生是政治的晴雨表,不少学生以壁报的方式来反映自己的心声,坚决反对内战。
华西协中有不少的壁报。陈先泽和我在学校办了一个叫《破晓》的壁报,引起了同学的注意。同时引起注意的,还有一个叫《野笳》的壁报,主要成员有罗介夫、罗泽甫(即罗洛)和余文正。这两张壁报的成员思想接近,互相关注,这是以后联合起来成立破晓社的基础。方家祥是“独立大队”。
正在这个时候,昆明爆发了有名的“一二·一”“反内战”的学生运动。华西协中的进步同学积极声援,参加了成都的游行。余文正、方家祥、罗介夫、罗泽甫、陈先泽、李国辉(即李致)等六人,在“一二·一”运动中相识,感到志同道合,发起成立破晓社。同时,吸收了华西协中以外的华英女中的冷离(原名钟谦铮)、协进中学的刘波以及王存贞参加。
谈到破晓社的成立,需要提到陈先泽的四姐陈先华、未名团契以及贾唯英。陈先华四姐是华西大学学生,她介绍陈先泽和我参加未名团契。未名团契是燕京大学和华西大学两校的进步学生组织,核心人物是中共地下党成都工委委员贾唯英。陈先泽和我在未名团契接受新思想,学习《新民主主义论》,这对我俩的一生产生了极重要的影响。而贾唯英对以后成立的破晓社,不仅关怀备至,并给予直接指导。
六位发起人,在一起写了“破晓社社歌”的歌词。
那是一个夜晚,大家坐在华西大学的草坪上,沐浴着月光,逐字推敲。我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应该说,歌词是我们的宣言。“打从‘一二·一’走向自由的日子,打从专制的魔窟到民主,誓和法西斯强盗斗争到底,战斗一刻不停息”,是我们的政治“纲领”。“我们从梦想走向实践,又在实践中学习”,是我们成长的道路。无论是政治“纲领”和成长道路,都十分明确,经得起时间考验。
1947年,部分破晓社成员合影,当时绝大多数都未满二十岁
校际间的学生组织
破晓社逐渐扩大,成为跨校的学生组织。
未名团契的方信瑜介绍她的妹妹、华美女中的方信嘉和刚离开空军幼年学校的萧祥衡参加。
必须提到《学生报》和贺惠君。《学生报》是当时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年组派刘文范来成都创办的,与川康特委委员王宇光同志有密切联系。贺惠君是《学生报》的成员。破晓社成立后,我们的壁报定名为《破晓》,受到广大同学的欢迎,有一次却被三青团的成员偷偷撕掉。我们满怀愤怒地写“大字报”表示抗议。《学生报》及时地报道了这个事件,并对破晓社表示支持。这种支持来之不易,我们十分激动。陈先泽和我急于与报社取得联系,《学生报》的通信处是四道街8号。在一天黄昏,我们找到了这个地方。这并不是正规的报社,而是一个公馆。看门的老大爷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冲里面叫了一声:“幺小姐!”接着出来的便是身穿旗袍的贺惠君。我们要买报纸,她说没有,请我们留下地址。不久,贺惠君把报纸送到我家门口,而且坚决不收钱。以后回忆这一次交往,贺惠君说:“来了两个小青年,一胖一瘦,嘴里还含了棒棒糖。”
1946年2月10日,重庆市各界在较场口集会反对内战,国民党特务打伤郭沫若、李公朴等人。全国开展了声援“较场口”事件的“二一〇”运动。破晓社成员在贾唯英的鼓励下,积极参与了这次声援活动。
大家分头去联系自己熟悉的朋友。陈先泽和我去找贺惠君。这一次不是站在大门口谈话了,而是被请入客厅。我们一起参加了声援活动,并参与成立“成都市中学生联合会”。可惜这个联合会缺乏群众基础,没能经常开展活动。好在有破晓社,陈先泽和我提出,介绍贺惠君参加破晓社,她欣然同意。从此,地下党领导下的中学生的两股力量,破晓社和学生报,在斗争中汇集在一起。
韦其珉原与《野笳》几人同班,后跳级考上四川大学,是破晓社初期唯一的大学生。运动中他回华西协中联系,由余文正介绍参加了破晓社。1946年秋,韦其珉又介绍詹大风、王德愚(王竹)、文国绪参加。这样,华西协中共有十名破晓社成员。
邱令纾是华美女中学生,她读了《破晓半月刊》,写信自荐参加破晓社。文国绪介绍文国英参加。李致在1946年秋介绍成都县立女中学生、四姐李国莹参加。
贺惠君介绍庄焕仪、殷里蓉参加。庄焕仪当时已经工作,是一个小职员。同年秋天,贺惠君又介绍华美女中的尹静、李朝壁、钟宁、孙汉甫参加。这样,华美女中共有七位成员。
1946年冬,贾唯英介绍成都市女中黄桂芳、谭静涵、蔡尔雄、张桂华参加。贾唯英对先泽和我说,要打破“小圈子”。
1947年初,破晓社重庆支部成立。除当时在重庆的王竹、李致、罗介夫、冷离和孙汉甫以外,重庆大学学生丁秀涓参加。
破晓社共有三十位成员。新入社的成员,一般在大会上做自我介绍,并表演节目。为加强联系,成员之间互相进行个别谈话。《家信》即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心里话,大家传阅,是我们交流思想的重要工具。
时代需要刚直不阿的人。大家崇拜楚国诗人屈原,破晓社成员自愿姓屈,各取单名,以兄弟姐妹相称。除推选确定大哥(余文正)、大姐(贺惠君)外,其余的排行“抓阄”决定。社歌中有“我们永远热爱这个‘家庭’(后改为‘团体’),但愿它长久生存”歌词,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李晓芸由贺惠君的朋友变成破晓社的朋友,而且是“终身制”。
遗憾的是李朝壁、萧祥衡、冷离、方家祥、王竹、贺惠君、罗泽浦、罗介夫、殷里蓉、庄焕仪等十位兄弟姐妹,已经先后逝世。女婿李晋铭、章文伦、黄同喜也乘鹤西去。我们对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将永远思念和缅怀他们。
热爱这个团体
破晓社的聚会,没有人想缺席,迟到的也不多。
聚会吸引人,主要是两方面:
首先是会议的内容。当年我们在一起,学习《大众哲学》和《新民主主义论》。纪念鲁迅和演鲁迅的《过客》,作家陈翔鹤(华西协中教师)还应邀讲话。讨论时事,大多时候由方家祥主讲。请从解放区来川的杨慧琳同志介绍解放区的情况,跳秧歌舞。大家都有自己最喜爱或印象最深的活动。
形式生动活泼也是吸引大家的因素。那时大家都是十几岁的青年,怕说教、怕枯燥、怕套话。破晓社的多数活动采用文艺形式,读书、唱歌、朗诵、做游戏、旅行等,就是后来周总理提倡的寓教于乐的形式。这些符合青年特点的自我教育的形式,使我们既受了教育,又玩得高高兴兴。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参与了那几年的由地下党领导的各种学生运动。如“一二·一”运动、声援“较场口”事件、抗议美军暴行运动。社会是个大课堂,斗争使我们增加智慧和才干。“一二·一”运动后我们曾遭受挫折:在一次全校学生表决中,我们仅有五十二票支持,处于劣势。感谢罗介夫写了一首诗,叫《我们有五十二票》,它鼓舞了我们的士气,让我们不要气馁。可惜,当时我们不懂团结大多数群众,只顾少数人往前冲。我在“抗暴”运动后被校长暗中开除,只有校董加拿大人士云从龙出来为我说话,没有群众起来保护。以后,我和罗介夫、冷离、孙汉甫考上西南学院,离开成都去了重庆。
1948年,破晓社仍很活跃,陈先泽、方家祥、詹大风在四川大学广场和新新新闻大厦,演出了反对法西斯统治为主题的活报剧《八根火柴》。年底,为保存力量迎接新中国成立,根据地下党成都市委书记洪德铭的意见,破晓社停止活动,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或单位,去发动和组织群众。尽管我们对破晓社有深厚的感情,但都乐意服从党的决定。这是战略转移。破晓社成员注意联系群众,在自己的学校成立了类似破晓社的社团:华西协中成立了大家读书会,成县女中成立了驰风社,华美女中成立了橄榄社,市女中成立了布谷社,使“破晓”的工作大大地跨进一步。大家在斗争中成长,有不少兄弟姐妹先后被吸收成为地下党员或地下社员。这也是破晓社的一个贡献。
我们正是这样“从梦想走向实践,又在实践中学习”的。
历史的嘲弄
1949年底,大家欢天喜地迎接成都解放。
解放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推翻了蒋介石的独裁统治,赶走了帝国主义,工人农民翻了身。大家有了工作,热忱为人民服务,生活也有了保障,我也是受益者之一。但也有困惑:从《国际歌》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变成《东方红》的“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带着这样的疑问请教领导,被告知“万岁”类似苏联的“乌拉”,只是欢呼之意;或被斥为“缺乏阶级感情”,才提出这个疑问。年轻人有独立见解,爱发表意见,也为领导所不悦。后来终于明白,我们这类人是“未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分子”。
不仅如此。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下,政治运动不断。1955年,反对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破晓社有不少成员受波及,严重的还被隔离(即软禁)、被搜查。幸好地下党领导人、原川康特委副书记马识途等同志,为破晓社作出了是“进步组织”的结论,才幸免于难。1957年,破晓社有五六人蒙冤。有的被打成“右派”,有的被打成“反党小集团”,被开除党籍或团籍,受尽折磨。这以后,只有夹着“尾巴”做人,当“驯服工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
“打从‘一二·一’走向自由的日子”,这是我们追求的“自由的日子”吗?
“打从专制的魔窟到民主”,这是我们渴望的“民主”吗?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审查破晓社,我交代我们的社歌,说明它的政治目的和成长道路。造反派说:“你们当时就这么‘进步’?少给自己搽脂抹粉了。”
真是“秀才”遇到“兵”(红卫兵),对牛弹琴,欲哭无泪。
在这种年代,破晓社不需要活动,也不可能活动,何况它早已“不存在”。如果我们聚在一起,唱起社歌,而我们追求的自由民主,全是“资产阶级”甚至是“反动”的东西,心里该是什么滋味?我们困惑了,历史竟是这样的嘲弄人。
信念与重聚
粉碎“四人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平反冤假错案,改革开放,开始了国家民族真正的转折。
人人看见变化,不需我来举例。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破晓社的成员重新开始聚会。有的活动还得到四川省和成都市党史研究室的支持。《成都市党史资料通讯》刊登了破晓社的史料。现在,破晓社成员一年全体聚会一次。我们在一起讨论人生中带共性的问题,或追忆青年时期的理想和斗争,或高唱当年的进步歌曲,或探讨老年的健康和生活,以激励大家保持晚节和欢度晚年。大哥余文正年龄最大,早在一九八四年离休;到今年为止,当年破晓社最小的成员也年过古稀。所幸的是经历半个世纪多的考验,破晓社的成员没有一个叛徒,没有一个帮派分子,没有一个贪污腐败。离退休后,各有自己的生活安排。
近十年来,我写了一些我的人生,涉及破晓社的一些人和事。前不久,获全国曹禺评论奖的评论家廖全京写了一篇评论,其中谈到破晓社,我读给大家听听:
在李致的散文里,这种爱往往表现为一种信仰、信念。与他的许多同龄人一样,李致属于有坚定信仰的一代。那一代人的心目中,信仰和信念是源自人类的精神使命的。他们可以为自己的信仰、信念付出血肉之躯,为之耗尽生命。在很多时候,信仰、信念是他们行动的血书。读《再见!三哥》《大姐,我叫了你半个世纪》《十二桥前的思念》《七星岗》等这几篇文章时,我强烈地感到,与其说这几篇文章是写他做地下工作时的斗争经历和战友情谊,不如说是写他们那一群破晓社成员对信仰、信念的执着与热忱。“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这一批从十几岁便追求革命的青年,除一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外,都挺过来了。”一个“挺”字,蕴含着几多起伏曲折,几多艰苦磨难,几多欢乐酸楚。我相信,信念是一种激情,它使人的一生中的所有阶段都能熊熊燃烧,信仰更是一种对人性和人生的态度。坚持信仰,就是坚持一种价值和价值观的持守和履践。这一群年轻人选择了破晓社,就是选择了一种人生大爱;同时,选择了一种人格自律。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是一种选择。
作家一般有浪漫主义,他的评价显然高了,但他所谈的坚持信仰信念,对我们则是鼓励和鞭策。
保持“两头真”
没有信仰的民族和人是可悲的。六十年过去了,尽管我们都七老八十,但我们的信仰、信念不会变、不应变。什么是我们的信仰、信念?我既清楚,又不清楚。清楚的是社歌里的自由、民主。这当然不是全部,至少还得有平等、文明、科学、富裕。如何才能实现全部理想,我不完全明白。团结稳定十分重要,发展是硬道理。我们期望,在经济建设取得显著成绩时,要坚决反对和制止各种腐败行为,政治改革不要停滞。转型期间,拜金主义四处冲击,信仰理想和道德观念不受重视。这使许多人(我也在内)又一次感到困惑。好在历史总要前进,人类总得进步。现在正自发地出现新的启蒙运动。我们要保重身体,把健康放在首位,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先泽说过,生活交给我们的任务正在转移,转移给年青一代(包括我们的子女和孙辈),将由他们去开始新的“破晓”。我们欢度晚年,但可洁身自律。我们可能不懂子女的专业,但可与他们建立友谊和保持对话,帮助他们做人。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支持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改革,支持正在兴起的新启蒙运动。
马识途老人为破晓社的第六十个生日写了祝词。对联是“风雨如晦盼天明,鸡鸣不已迎破晓”。条幅是“只有渡过沉沉黑夜的人,才配享受天将破晓的欢乐”。马老希望我们这批人,能保持“两头真”:前头的“真”,是我们早期的理想和信念;后头的“真”是回到人的本性和天真。中间一段,被泼污水,被搞糊涂了。直到近二十年(特别是近十年),才逐渐清醒。做到后一个“真”,才是保持晚节。
破晓社将有“第七十个生日”,我们期待那时国家民族有更光明的未来。
2005年9月20日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