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曾德林
缅怀曾德林
曾德林同志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的好朋友、好兄长。他离世已经22年了,但和他交往的那些片断,我却铭记在心。
一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话剧,特别是曹禺的名著。我爱模仿某些演员,即兴表演剧中的独白;还喜欢朗诵诗歌。50年代初期,我在青年团重庆市沙磁区工委搞学生工作,我的这些特点,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会前或会后,常有学生一起高喊:“学校部长来一个!”正因为如此,个别领导认为我爱出风头,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多次发动机关同志批评我。唯有曾德林同志例外:有一次,我在青年团西南工委的晚会上,表演了曹禺《日出》中留学生乔治张的一段台词,老曾立即问我能不能演胡四?胡四这个角色是一个游手好闲的“面首”。我感到老曾思想开放,有文化,熟悉曹禺剧作。
由于地下党中的某些误会,在1950年的年终鉴定时,我受到团重庆市委宣传部部长不实事求是的、猛烈的批评和指责。这些误会发生在上级领导之间,与我这个学生党员根本没有关系,我心里很不愉快。我找1938年入党的、团市委组织部部长的老曾汇报思想。他与人为善,为我卸下了包袱,并给了我不少的鼓励。
曾德林夫妇
也是在50年代初期,我在青年团重庆市沙磁工委工作时,被选为区政府委员。区长是一个从老解放区来的同志,人很好,但可能他在部队的时间长了,工作方法比较简单,常常是自己说了算,不大注意民主程序。我向曾德林同志谈到此事。老曾鼓励我写一份情况反映。我写好交上去不久,区委书记张文澄对我说,他已看到这份情况反映,并提醒区长注意。这说明,老曾和张文澄对民主程序的重视。
也是50年代初期,一次在南开中学的广场上,召开公审大会,批斗一名强奸犯。到会群众极为愤慨,包括我在内,高呼“立即枪毙,誓不罢休!”老曾出面耐心解释,主张送法院审判定罪,以法律为准,好不容易才把大家说服。
二
1954年,时任青年团重庆市委书记的曾德林同志,调到青年团中央任学校部部长,到北京工作。
大约在55年,老曾陪同苏联共青团中央书记谢米恰斯内为团长的访华团,到重庆访问。青年团重庆市委派王竹(青工部部长)和我(大学部部长)负责接待。谢米恰斯内突然提出要缩短参观时间,赶回莫斯科参加会议,要我们立即为他买飞机票。我和王竹深夜去民航售票处联系,一两天内都没有飞北京的航班,感到很为难。老曾认为谢米恰斯内的做法很不礼貌,是大国沙文主义的表现,叫我们不要有负担。他直接对谢米恰斯内说,新中国刚成立不久,还很穷,不是每天都有飞北京的航班。后来谢米恰斯内找苏联驻华大使馆帮他解决了问题。当时,我们国家奉行“一边倒”(即倒向苏联)的政策,很多人在“老大哥”面前唯唯诺诺;老曾实事求是,平等坦率,敢于直接向谢米恰斯内表达意见,不失我方尊严。
我就读的高中是一所教会学校,我与外国人多有接触,比较自然,加上又与老曾一起接待过外宾,1956年社会主义阵营在布拉格召开第四次世界学生代表大会,老曾提议我参加。我以重庆市学联秘书长的身份,参加这次代表大会。代表团在北京集训时,逢越南学生代表团路过北京。团中央联络部一时抽不出人接待,老曾派我陪同越南朋友在北京参观。
中国代表团的大多数成员是学生,初次参加外事活动。有几次吃饭时,外国人来找老曾说话,同桌吃饭的中国学生,全都站立起来。老曾要我告诉他们: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不必都站起来;对洋人要不卑不亢,过分礼让反而被人看不起。
会议期间,有几次重要的分组会,其中一次是讨论苏伊士运河问题,老曾指派我做代表参加。时逢9月2日越南国庆节,老曾又派我代表中国学生代表团,出席越南驻捷克大使馆的招待会。第四次世界学生代表大会结束后,老曾和胡启立应邀访问南斯拉夫,老曾又要我带队回国,并在途中参观了苏联的列宁格勒。
我在1955年,刚因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一事受审查,要我参加国际会议和有关活动,使我感到组织上的信任;但我也非常谨小慎微,生怕出错,几次征求老曾对我有什么意见。他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意见哦?”他反问我,回国后是否打算在北京停留几天;如果没有住处,可住在他家。
三
1957年大鸣大放期间,曾德林同志正在重庆出差。他和我一起去重庆大学和西南师范学院,听取大学生的意见。其中有对土改和肃反的一些意见,老曾并不认为是反动言论。继之,全国开展反右运动,团中央机关划了不少右派;老曾主管的学校部,一个右派也没有划,还以向党“交心”和向党“进攻”,是有区别的理由,保护了一位差点被划为右派的同志。
1964年4月,我调团中央《辅导员》杂志社工作。我原以为是老曾推荐的,后来得知不是。老曾时任团中央候补书记,了解少年儿童部有位“打手”,一贯借政治运动中整人,他不会调我去《辅导员》杂志。同年,共青团“九大”以后,《红岩》作者罗广斌来北京,用自己的稿费,请曾在团重庆市委共事过的一些老同志,吃了一顿饭。“文革”中,有大字报“揭发”团中央有个“四川帮”。当时,曾任团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的曾德林已调教育部工作。教育部的“造反派”,来“压”这批老同志“揭发”老曾。有一天,老曾的夫人罗玉淸,来团中央机关看大字报,我关心地问起老曾的情况。罗玉清说,她看了这些老同志的大字报,都是应付了事的;只有一个人,把自己和老曾私下闲聊的话,上纲上线地作为“罪行”揭发出来。
“文革”中,“造反派”批判“团中央执行了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涉及到学校部工作和曾德林同志的,主要有两点。一是说,在“又红文专”问题上,只强调“专”而忽视“红”,证据是老曾说过,“如果只‘红’不‘专’,那就成了大红灯笼,里面是空的”。二是说,1957年提出的“培养青年学生良好的意志性格”,脱离了“政治大方向”。我一直认为团中央学校部强调的这两点,既正确又很重要,根本不是什么修正主义。现在更用不着来辨别是非了。
老曾对巴金一贯尊重,对打倒巴金,十分不满!1973年,我悄悄去上海看望巴老,转达了老曾的愤慨,对巴老是一种安慰。
四
1973上半年,曾德林同志从教育部“五七”干校,调任重庆大学党委书记。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全国人民陷入巨大的悲痛。由“四人帮”把持的党中央,却不许群众开追悼会,先是电话通知,后又发正式文件。违背中央禁令,可能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曾德林同志顶着巨大压力,坚持召开追悼会,公开表示自己一人承担全部责任。1月18日,重庆大学为周总理举行了追悼会,老曾宣布大会开始,他带领大家默哀、向总理遗像三鞠躬、致悼词。所有校党委成员,站在他的身后;全校的师生,聚集在他的面前。团结广场一片寂静,只有哀乐和老曾的声音在回荡;还有人们胸前的白花、臂上的黑纱,诉说着对总理的思念。我女儿当时在重庆大学读书,寄了一张她在追悼会上的照片回来。
五
表面上看起来,老曾很严肃。
老曾很爱读书,学识广,且又直率;与人交谈,一旦对方念错字、引错成语、或错说知识,他会立刻当面纠正。很像川剧《巴山秀才》的秀才所说:“头可杀,血可流,别字不可不纠。”但只要多与老曾接触,就会感到他亲切,平易近人,而且很幽默。老曾幽默的表现之一,是脱口而出的打油诗。我们在布拉格参加世界国际学生大会时,会议往往开得很长,最后一次竟白天晚上连轴转,开了24小时。老曾做了一首打油诗,第一句是“洋人开会不知疲”,可惜我忘了后面三句。60年代初,团中央发生了几件趣事:一是传达室把台湾自治同盟来联系工作的人,当成“台湾”那边来人了,很紧张;二是有人把画家齐白石与团中央的丁磐石混为一谈;三是刘文学牺牲后,有人竟然问刘文学受表扬后,是否骄傲了?老曾为此作打油诗:“台湾来人吃一惊,白石老人今复生,文学如今骄傲否,不学无术实可悲。”70年代,几位同志的老伴患更年期综合症,有时爱发脾气,老曾分享他的经验:“只要她脾气发,便用沉默回答,为免事态扩大,耳朵说pa就pa。”他还解释:考虑过用“微笑”回答,但怕被挑剔为“笑里藏刀”;尽管“沉默”也可能被误会为就是“抗议”,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沉默”比较安全。
老曾也有“调皮”的时候。与朋友打麻将玩,他或偷牌,或在洗牌时把四张“听用”放在自己一边,随时可以“和”了。好在当时打麻将不赌钱,只是游戏,他这种手法终被揭穿。还有一次聚会,老曾多喝了一点儿酒,略有醉意。让他稍事休息,他倒上床,把两只鞋抛在地上,一只鞋朝上,一只鞋朝下,他随口说了“顺卦”两字,让大家好笑!
我女儿和老曾也有接触。60年代初,老曾到成都,我带着女儿陪老曾参观草堂寺,老曾对女儿说:去看“豆腐爷爷”(杜甫)。女儿尚小,对草堂的诗词对联没有兴趣。豆腐爷爷长着胡子,豆腐伯伯(指老曾)太过严肃。后来女儿去重庆大学读书,到松林坡看望校长曾伯伯。初时只觉得罗阿姨和蔼可亲,逐渐发现了曾伯伯的“豆腐心肠”,再加上在周总理追悼会上曾伯伯表现出的勇敢和担当,到毕业时,她已是十分热爱曾伯伯。她“估到”校长伯伯赋诗勉励留念。老曾也不含糊,题七律两首送她,鼓励她在科学的春天里,继续“攻关不怕难”。
老曾调往重庆大学的那年,我也从团中央“五七”干校,调回家乡成都,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当时,重庆市隶属四川省,老曾常来成都开会,每次也必到我家畅谈。我妻子丁秀涓做四菜一汤招待他,老曾很喜欢吃,认为既可口又节俭。
六
粉碎“四人帮”以后,四川人民出版社立足本省,面向全国,出版了不少好书。每有好书,我必寄曾德林同志。老曾对此充分肯定,并给以鼓励。他在一封来信中说:“贵社迩年大干快上,质与量迥异昔时,想见阁下更劳瘁也。”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在彭总身边》一书,写了彭德怀元帅在庐山会上和会后的遭遇,十分感人。老曾读后,立即写信给我:“《在彭总身边》收到,已连夜阅读一遍,不禁再次泛起万千感慨之情,限入无限沉思之中。是谁之过欤?是谁之过欤?……年来我在各种场合发表了许多愤激之词,爱憎溢于言表,许多人以为我已淋漓尽致,无所保留了。其实,我更多的时间和情愫是‘沉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真理不仅没有完结,也不是坦露在表层,需要探索啊!”我理解老曾这封信的含义,更加尊重他。
1982年,曾德林同志调中共中央宣传部任副部长。
1983年,我调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负责振兴川剧的工作。当年,川剧晋京演出,老曾来看了几场。他历来喜欢川剧,认为川剧的文学性强,他多次说:“《柳荫记》不亚于英国莎士比亚的悲剧,《评雪辨踪》可与法国莫里哀的喜剧比美!”老曾的评价,体现了他广泛的文学知识。
1992年,我和老伴经香港去美国探亲,惊闻老曾患肝癌,十分担心。第二年归国,择道经北京再回成都,意在能与老曾见上一面。可惜到北京后才知道,几天前老曾在罗玉淸陪同下,去上海治病,错过了相见的机会。好在我们保持了通信联系。
作家艾芜、沙汀在1992年末先后逝世。在他们逝世一周年之际,我分别写了回忆二老的文章,并寄老曾。他在回信中说:“沙、艾二老同时出道,几乎同时齐名,声誉同隆,创作等身,不但是蜀中双杰,亦中国文坛之双子星,几乎同时陨落,实令人惆怅不已!我虽同他们无多接触,但解放初期在渝的党代会、人代会上亦小有结识,加上读过他们一些作品,我的印象是二老虽是名家,但为人特别朴实无华,真诚童真,正如你的文章所说,谦虚,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我看他们的为人和著作,是的的确确的真善美,毫无矫饰。这是读了你情真意切的忆文的一点随想,见笑。”
老曾谈到了他的病,信上说:“我病情尚称稳定,但此病到底非同小可,精神准备更严峻的时刻到来。现在中西药都吃,加上适当锻练,自觉无甚不舒服,只是被药物所苦,常感烦恼矣!林妹妹(指林黛玉)句云:未学会吃饭,就学会了吃药;我则每日汤药两大碗,西药、丸药、补药一大堆,吃药量超过了吃饭量,苦啊!”听起来老曾是在“诉苦”,我却感到他的乐观和幽默。因为这封信一开始,他就“责备”我把地址写“混乱”了。他说:“‘北京市三里河南沙沟’写对了,‘大方向是正确的’,但具体的地址就写错了,……投递员是不能光凭‘正确的大方向’投递的。”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当时上面常以“大方向是正确的”,来掩饰各种错误。
原共青团重庆市委青工部部长易难,因病于1995年1月3日在成都逝世。1月10日,老曾来信表示“悲痛逾桓”,这是他的绝笔。
老曾一共给我写了11封信。以后,我把原件送给玉清,留作纪念。
七
1995年9月28日,曾德林在北京逝世,享年75岁。
我和秀涓给玉清同志发出悼念老曾的信。
玉清同志:
曾德林同志逝世,我们全家感到极大的痛苦。曾德林同志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把一生献给革命事业。几十年来,老曾是我们的好领导、好兄长和好朋友。我们不仅从他那儿汲取教益,还从他那儿得到友谊。92年我们在美国得知他患病,93年初我们绕道北京回川,就是为了看望他。但恰遇你送老曾到上海治病,失之交臂。这两年,由于你知道的原因我们无法到北京,但无时不关心老曾的健康。现在他走向任何人(包括我们)都不能避免的自然规律,我们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们实在舍不得他。没有向老曾告别,这是终身遗憾!我给小元打电话,拿起话筒,声音就哽咽了;草拟唁电,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纸和笔。想安慰你,但找不出任何语言可以减轻你的痛苦。玉清,你是老曾的妻子,你最理解他。此时此刻,他一定期望你坚强、健康,面对现实,勇敢地生活下去!众多的老朋友也这样期望你。我女儿昨天离开成都,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曾伯伯和老校长。
老朋友们都期待你到成都来。
李致 秀涓
9月30日 泪书
2018年1月6日终稿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