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三轮
蹬三轮
我过去只会骑自行车,不会蹬三轮。
1967年秋天,“造反派”中的一个成员突然责令我蹬三轮。当时,我在共青团中央机关工作。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一年多了。我作为一个杂志社的当权派早靠边站。每天,除了无休止地交代自己的“罪行”,便是被强迫劳动改造。开初是打扫机关大楼第六层的走道和男女厕所,后来那个自称为老干部的“造反派”,嫌我的任务轻了,便责令我一周去买两次糨糊。为什么要买糨糊?主要是“打派仗”要贴很多大字报,不仅浪费许多纸张,一周得用四五百斤糨糊。买糨糊的地点在朝阳门内大街,离机关所在的正义路比较远,必须蹬平板三轮车去。我以为自己从小就会骑自行车,而且技术不错,蹬三轮大概不成问题。没想到这完全是两回事:当我第一次骑上三轮车开始蹬的时候,三轮总是向右转,简直无法控制。我怕撞着行人,便下来推着三轮车走。去的途中,车上是两个空木箱,虽然吃力,还可以对付;买好回来,两个木箱装满糨糊,推得全身衣裤湿透,精疲力竭,第二天几乎站不起来。怎么办呢?去要求换一种劳动吧,但又立即打消这个念头。我读过鲁迅的书,我愿意学习鲁迅的硬骨头精神:宁肯累坏身体,也不去求饶。
凡事最好采取积极态度。我决心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学会蹬三轮。我这样考虑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目的。那个时候,林彪、江青这些反革命,叫嚣着把所谓的“牛鬼蛇神”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鲁迅笔下的阿Q都懂得“世事须‘退一步想’”,我不免也想——如果我真被定成什么分子,被开除公职,怎样生活下去呢。我不会自杀,又不愿卖身投靠,那就蹬三轮吧。我愿意以此为生,以供养年迈的慈母和患难与共的妻子。尽管有人说我“修透”了,但我坚信自食其力并不可耻。有了这些想法,当我第二次把三轮推出机关大门时,心情完全不一样了。当然,光有决心还不行,得想点办法。先这样吧:去时空箱,力争蹬着三轮去;装满糨糊回来暂时推着走,以免发生危险。可是刚一上三轮车,就控制不了,只得下来,下来以后又不甘心,就再骑上去。有两次竟撞在机关的院墙上,把两个空木箱都震掉下来。我下车把三轮扶正,把木箱抬上平板,忍不住对着三轮车说:“人家说我老右倾,这不符合事实。你一走就固定向右转,不听指挥。我看,你才真正是一个‘右倾分子’哩!”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我不愿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悲剧角色,又高高兴兴地骑上去。
不知经过多少次失败,我终于学会蹬三轮了。不管来回,都敢骑过北京市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我心里充满了愉快,敞开上衣,低声哼着歌曲,享受着一个劳动者的幸福。这在机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能“认罪”,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时,我对三轮车产生了歉意;因为我骂过它是“右倾分子”,其实是我没有掌握它的规律。“给你平反吧,有错就改。”但接着又感到心酸:谁又来给我们这些人平反呢?
有一个小孩曾帮助我蹬三轮,他是机关同志的孩子,最多有十岁,长得较高,大家叫他小王
。每当我星期三、五出车的时候,他总悄悄地跟在我后面,先跳上平板坐着,然后缠着要我同意他蹬一段三轮车。我看见过他在机关院内蹬三轮,技术比我好得多;不过毕竟年龄小,我仍不放心。最后达成协议:在人少的小胡同,他可以蹬一段,但要绝对听从我的指挥。我们合作得很好,既满足了他的愿望,我也稍有替换,能喘一口气。每当蹬到八面槽和东四南大街口这两个地方,我们就停下来休息,我请客,一人吃一个冰棍。看见他满头是汗,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也很高兴。他是机关少有几个没有和我“划清界限”的人之一,我不能不真心感谢他。
好景不长。1968年4月22日,我被关进“牛棚”,完全失掉自由。同屋的人不许交谈,吃饭来回得整队,出外劳动有监督,去大小便先得向“专政小组”成员报告。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只有在失掉自由的时候,才懂得自由的可贵。那时,我非常向往进“牛棚”前的一周两次蹬三轮的生活:在那几小时,我终归是自由的;还可以在途中看看大字报,了解一些社会动态。
啊!什么时候,我才再有机会蹬着三轮,自由、愉快地经过王府井大街呢?
1981年11月6日 四川省文联主席李致作品集(全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