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廷已经在尽力掩盖,但阳城爆发烂疮瘟疫的消息还是在一夜之间迅速地传遍了上京。
这个消息,勾起了上京人心中埋藏已久的一些很糟糕的记忆。
十几年前,瘟疫流行在北方,与上京相距尚有七八百里,当时已吓得百姓夜不安寐,朝廷甚至认真考虑过迁都。
而现在,瘟疫爆发的中心就在两三百里之外的阳城,这已经可以说是大火烧到家门口了!
人心惶惶。
这天早晨,大臣们出门上朝的时候甚至已经看到好些大户人家的马车在排队出城,预备逃难。
消息传到朝堂上,皇帝大为震怒:“好端端的,怎么会又有了瘟疫!上一次……上一次不是都处理妥帖了吗!”
朝中群臣个个面色惨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接话。
皇帝气得将龙案上的茶碗奏章都摔到了地上:“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常寺!太医院!翰林院!丞相!一个个都哑巴了不成!”
群臣仍旧垂首不语,连交头接耳都不敢,殿中静得只听到一片压抑的呼吸声。
睿王凌霄悄悄地向角落里使了个眼色。
翰林院的一位老臣跪了出来:“陛下,如今清平盛世,本来断断不该有瘟神横行,除非……妖孽现世。”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接道:“清平盛世,何来妖孽?甄大人莫非是要说阮家那位假凤凰二小姐吗?”
甄大人抬起头来,冷冷道:“朱大人慎言!阮二小姐被认作凤命已经十四年,她若是妖孽,这场瘟疫十四年前就该来了!”
群臣再次噤声,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看向阮文忠:“阮相有何话说?”
阮文忠出列跪下,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喉咙仿佛被粘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甄大人见状立刻又道:“阮相大概已经想到了吧?听说您府上那位大小姐如今下落不明,不知会不会‘恰好’落脚于阳城呢?”
“下官不知!”阮文忠猛然抬头,之后又慌忙垂下,结结巴巴:“不,不对!那个逆女久未通消息,必然已经死在匪贼手中,绝不可能出现在阳城!”
“是吗?”甄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阮相,活未见人死未见尸,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的好。”
阮文忠木然良久,重新俯伏下来,哭道:“陛下,那个逆女自从被贼匪掳走,确实从未向家中递过消息,臣……臣对阳城一事并不知晓啊!”
“你当然不知!”皇帝厉声嘲讽道,“你在南齐为丞相多年,一向天聋地哑,你知道过什么?!”
阮文忠任丞相多年确实毫无建树,群臣对此一向颇有微词,但皇帝从来没说过什么。似今日这般当朝痛斥,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殿中气氛愈发压抑。人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慌了。
当然慌了的远远不止皇帝一个。此刻朝堂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脚底下踩着的仿佛是江潮之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这个时候,谁能稳得住,谁就是这南齐皇朝的定海神针了。
睿王凌霄越众而出,端端正正跪拜行礼,身形岿然如山:“父皇请息怒,事情尚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昨日一早,儿臣已秘密调令盛公山附近驻军围守阳城,确保无一人出入。虽说上京与阳城相隔不远,但只要无人员往来,就不会有病气传入。”
皇帝看着他,暗红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地恢复了几分神采。
凌霄坦然仰头与他对视,又说了一声“父皇放心”。
皇帝果然很放心,既没有问凌霄为何比别人早那么多听到消息,也没有问他听到消息之后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反而私自调兵围城。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十分感伤:“朕有九个儿子,满朝文武成百上千人,关键时候竟只有你一人能为朕分忧!”
凌霄低头拱手,谦卑道:“为君分忧,是臣子分内之事。”
“不错。”皇帝叹息道,“但即便是这‘分内之事’,也只有你一个人做到了!”
凌霄再次低头谦逊,又道:“儿臣听闻阳城之内已有名医坐镇,此次疫情或可控制也未可知。请父皇千万放宽心,我南齐朝政清明、君臣一心,区区瘟疫不足为惧!”
疫情到底能不能控制,天下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毫无希望的事。
但凌霄这番话说得十分郑重,皇帝居然真的被安慰到了,心里也隐隐地生出了几分希望来。
如今南齐朝政清明,又有凤凰临朝,说不定上苍真的会眷顾呢?
如果疫情能被控制住,那么他在位期间发生两次瘟疫的事就不再是耻辱,反而成了一件可以流传千古的幸事。
皇帝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如此,睿王凌霄听旨:朕将阳城全权托付于你,望你尽心竭力,务必阻止疫情蔓延!”
凌霄朗朗道声“臣接旨”,神色坚毅,无所畏惧。
阻止疫情蔓延而已,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难。即便他此刻下令大火焚城,只要能保证阳城无人逃出,也就可以算作是圆满完成重任了。
当然,凌霄能做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还能做到召集太医院不眠不休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拯救阳城至少十几万人的生命,让南齐百姓再也不必闻“疮”色变,也让他尊敬的父皇再也不必因为瘟疫而在史书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这一役过后,“睿王凌霄”这个名字将熠熠生辉,再也不必隐藏在“厉王凌寒”的阴影之下,成为那个“其次”。
前途真是一片光明。
凌霄站起身来,只觉得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仿佛连这殿上的空气都比平时清新了许多。
只是,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凌霄强压住满腔沸腾的热血,转身看向此刻殿中说话的那人,目光微凝。
他记得这个人。吏部左侍郎张俭,前一阵子在朝堂上蹦跶得很厉害。
从前凌霄以为此人只是眼睛瞎骨头硬,后来才知道是厉王凌寒养的一条好狗,为了替主子鸣不平才狺狺乱吠的。
不过,现在嘛——
凌霄看着张俭,微微笑了。
现在你主子就要再死一次了,你还这样乱吠又能顶什么用?咬人都不济事了!
凌霄心情愉悦,看向张俭的时候也觉得比平时格外顺眼。
只听张俭中气十足高声说道:“……这不是巧合!皇上,厉王殿下遇害不足百日而瘟疫爆发,分明是有冤情未雪,以致上苍示警!臣请彻查落云山厉王殿下遇害一事!”
原来真的是在说那个死人。凌霄刚刚顺畅了没多会儿的胸膛里忽然又觉得有点堵。
幸好朝中已经有人站出来反对了,声音嘹亮十分悦耳:“张大人!厉王殿下之事,天下皆知是因为旧伤复发,你几次三番在朝中提起,是何用意?”
“黎大人!”张俭针锋相对,“厉王殿下之事,天下皆知疑点重重,你几次三番阻止下官提起,是何用意?”
两位股肱之臣互相怒目而视,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打起来。
当然打起来也不稀奇,常有的事。
但此刻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因为又有别人站出来了:“张大人,此次瘟疫究竟为何而起,你我皆不知情,你一口咬定与厉王之死有关,是否太过武断?”
“潘大人所言甚是!”立刻有人附和,“厉王殿下遇难是在三个月前,那真假凤凰之争却是最近的事,当然还是‘妖孽现世’这种猜想比较可靠些!”
“真假凤凰?妖孽现世?”张俭一脸嘲讽,“阮家两女如今皆已年满十四,即便其中一人是妖孽之身,也已平安无事十四年了!为何十四年来都不曾爆发瘟疫,偏偏就在最近出了事?”
潘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那当然是因为……”
张俭没等他说完已厉声喝道:“当然是因为当今南齐天下正不压邪、小人当道!”
“张俭,你说谁是小人!”潘、黎诸位大人齐声怒喝。
后头有几个武将已经开始挽袖子了。
御史中丞栾文广将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凌霄一记眼刀甩了过去:老东西,刚才你怎么不管!
栾中丞对这种级别的怒气完全免疫,依旧低眉垂目面无表情。
吵了这半天,皇帝的心情又恶劣了些,脸色阴阴沉沉:“阳城大难,二十万百姓生死一线,现在是你们争执吵闹的时候吗!”
“陛下,”张俭俯伏在地神色恭敬,“正是为了阳城二十万百姓,所以此事才不得不查!否则治标不治本,即便睿王殿下救了阳城,也未必不会再出第二个阳城!”
“是啊陛下!”太常寺也有官员站了出来,“万一阳城瘟疫是因为获罪于天,那就更该查明缘故!否则只怕非但阳城百姓难救,就连奉命处理此事的睿王殿下也有可能无意间逆天而行,以致遭到天谴啊,陛下!”
皇帝目光一凝,看向凌霄。
确实,他可以舍弃阳城二十万百姓,却不能让他的儿子干冒逆天而行的风险!
凌霄察觉到了父皇的意图,忙重新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不怕!为了阳城二十万百姓,儿臣便是逆天而行又如何!”
“陛下!”张俭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睿王殿下如此仁心,将来若登帝座必是一代明主,您又如何舍得他以身犯险啊!陛下!南齐已经失去了一位最最优秀的皇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位了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十分动容,朝中不少官员听得眼眶发酸,干脆也跟着跪伏下来,呜呜齐哭:“请陛下爱惜阳城百姓、爱惜睿王殿下,下令彻查厉王遇害一案!”
满朝文武都跪下了,这是大势所趋。在如今几乎算得上国难当头的时候,皇帝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跟朝臣们过不去。
何况这也不是坏事。上一次那个王优闹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会查落云山一案的吗?
“查!”皇帝果断地下了旨。
凌霄才一会儿没能插上话,醒过神来事情居然就已经成了定局,这场面顿时闹得他有点发懵。
怎么就扯到那个死人身上去了?查那个死人的案子,怎么还是为了他了?这算什么道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喊出那句“不用查”。
当然这件事也不值得凌霄生很大的气。反正那个人就要再死一次了,他怕一个死人何来?
且不说落云山一事时隔太久已经留不下什么线索,就算有破绽、就算那帮老东西能拿到证据,那又能怎么样?等他救下阳城,天大的功劳在身上,谁还敢为了一个死人问他的罪!
想通了这一点,凌霄胸中恢复了几分豪气,也便应景地说了几句诸如“希望皇兄早日瞑目”之类的话,把眼前的场合圆了过去。
至此,早朝圆满结束。
……
与此同时,太后居住的寿康宫中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宫女太监们上前迎着,态度依旧恭谨而不失亲近:“阮二小姐,您有些日子没来了。”
阮碧筠低头还礼,面上露出几分苍白的笑,愈显得楚楚可怜。
一进门,太后就禁不住皱了皱眉:“几日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太后!”阮碧筠两腿一软跪了下去,隔着好几丈远慢慢地爬到了太后的脚下,眼泪洒了一路。
太后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串佛珠,脸色冷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阮碧筠急急抹了一把眼泪,哇地哭了出来:“太后,您救救我姐姐吧!”
“你姐姐?”太后愣了一下,“你哪个姐姐?”
阮碧筠抹着眼泪直起腰来,大哭:“就是我姐姐啊!太后,我姐姐她……她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太后脸色一变,“人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阮碧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好一阵子才嚎啕道:“阳城!我姐姐在阳城!”
太后拧紧了眉头,烦躁而又不解:“怎么跑到阳城去了?那帮贼匪掳她去阳城做什么?”
阮碧筠只顾哭,好半天答不出话。
这时小梁子却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脸色惨白惨白的:“太后,朝堂上的消息:阳城出了瘟疫,已经封城了!”
“什么?!”太后猛地站了起来,桌上杯碟茶碗点心盒子打翻了一地。
小梁子吓得慌忙跪地,太后气得要用脚踹他:“你跪什么跪!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朝堂上那帮大人们说的,”小梁子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说是前天出的事,幸亏睿王殿下反应及时,昨天就调了盛公山的驻军去封了城……”
几句话工夫太后已镇定下来,拍着胸口道:“瘟疫!瘟疫没事,不用怕,太医院有方子呢!”
“不是的,太后!”小梁子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寻常的瘟疫,就是十六年前的那种烂疮啊!”
太后的面容顿时僵住,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咕咚一下子仰倒了下去。
幸亏莲姑姑反应快,忙冲上前来顶住了她的肩膀,这才避免了摔伤的可能。
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将太后抬到罗汉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忙乱了老半天才见太后吐出一口气来,哭出了声。
众宫女太监忙忍泪上前相劝。
太后抓着阮碧筠的手,大哭:“怎么又出了瘟疫了?那时候不是说已经清理干净了吗!”
这个问题底下人可答不上来,于是寿康宫中一时哭声一片。
太后躺不住,坐起来逼着小梁子把朝堂上的事细细地说了,之后又哭:“哀家的命怎么这么苦!”
宫女们愈发不敢劝,还是阮碧筠柔声安慰道:“太后莫急,这场瘟疫跟十几年前的那次不一样。这一次咱们及时封了城,瘟疫传不到外面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放弃阳城而已。”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话。但众宫女担心哭坏了太后,忙七嘴八舌地顺着说了下去:“阮二小姐说得对!太后,阳城已经封了,睿王殿下安排得很妥当呢,瘟疫不会传到上京来的!”
一番惶惶然的哭劝之后,太后稍稍宽心了些,这才发觉自己攥着阮碧筠的手腕都快要给捏肿了,忙又喊人来给她冰敷,殿中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阮碧筠挤开身边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后重新躺回去,含泪笑道:“咱们南齐是有福的,太后和皇上当然更是有福的,这场瘟疫算不得什么,也许再过一两日太医院就能斟酌出治病的方子来了。到时候天下百姓就会再次确信凌氏皇朝是天命所归,不管有多少妖孽作祟都改变不了。”
“妖孽作祟。”太后准确地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重点。
阮碧筠顿时慌乱,忙跪地请罪:“太后恕罪,筠儿失言了!南齐天下升平,没有妖孽……”
太后低低地哼了一声不予置评,片刻之后却又沉声问道:“你刚才说,你姐姐在哪儿?”
阮碧筠的眼泪顿时又下来了:“我昨儿听府里的管家说,好像有人在阳城看到她了!太后,您救救姐姐好不好?阳城出了瘟疫,姐姐被困在城里岂不是必死无疑!”
太后推开了给她揉按鬓角的小宫女,闭着眼睛沉沉地反问道:“你们先前不是说,阳城已被睿王派兵围住,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是,所以要求太后救命!”阮碧筠哭道。
太后嘿地冷笑一声:“阳城已有瘟疫,你叫我如何救她的命?放她出城,让她把瘟疫带出来?”
阮碧筠愣愣地跪了半晌,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筠儿错了,太后,是筠儿错了!只是,姐姐她……”
“你也别哭了!”太后有些不耐烦地道,“回府安分待着,这段时日不要到处乱走,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从不惹是生非的阮碧筠知道太后这是生她的气了,顿时哭倒在地。
旁边几个小宫女忙上前扶起她,好说歹说要送她出宫,阮碧筠只不肯,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拗不过寿康宫的奴才们,被连哄带劝地送上了出宫的马车。
车门一关,阮碧筠满脸泪痕尚未擦去,笑容已在嘴角缓缓绽开。
远远地仿佛还能听到太后若有所思的沉吟:“妖孽……”
鸾音也露出笑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下子,小姐可以高枕无忧了!”
阮碧筠慢慢地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泪痕,神色已恢复了平静:“不许说这种话。我姐姐死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鸾音忙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道了声“是”。主仆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同时笑出了声。
……
此时的寿康宫中,太后已经坐了起来,神色漠然地看着窗棂:“筠儿坐上车了吧?”
小梁子正巧进门,忙回禀道:“已经上车了,还是哭得厉害。”
“哭?”太后低低冷笑了一声,“你信她呢?”
小梁子低头不敢答话。太后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又沉默了下来。
旁边一个小宫女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了,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后也不必多虑,如果那阮大小姐真是妖孽,这一次赶上瘟疫也可以死得透透的了。”
太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宫女立时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去。
太后不再理会她,也没吩咐如何处罚,只管照旧转着佛珠,一下一下仿佛静止了时间。
于是殿中宫女内侍愈发小心翼翼,连添茶送果子都不敢出声。
如此一直静到了日影昏昏时候,太后终于又抬起头来,看向小梁子:“叫外头的人去打听一下阳城的事,尤其是关于阮青枝的。那个丫头性子不安分,她若是真在阳城,不可能没有动静。”
小梁子忙道:“已经派人去了。阳城封城是昨日早晨的事,如今只怕还有客商在路上。太后且放宽心,明日一早必有消息。”
“明日一早。”太后下意识地又攥紧佛珠转了两下,“不知阳城境内,有多少百姓还能撑到明日一早。” 九世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