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枝是被夜寒抱回来归客栈的。据说是因为腿麻了,走不动。
一进门,楚维扬立刻迎了上来,笑呵呵:“凌老三你今天很霸气呀!可惜这霸气来得晚了些,你要是早肯这样,咱们哪里用得着受这几天的窝囊气!”
“现在这样效果最好。”夜寒面无表情,“死的那两个,你去做好善后。”
“喂!”楚维扬立刻跳了起来,“你有良心没有?我也是一夜没睡!一边帮你媳妇照顾病人,一边带着满院子老弱病残救火,腿都累废了!容易吗我!”
夜寒丝毫没打算跟他扯皮,丢给他一个白眼就走。
才走出两步却又被满脸兴奋的连老大夫给拦住了。
“醒了醒了!”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阮小姐,楼下那二十来个重症的,醒了四个了!那个老柴有一阵子挺凶险的,我按照你说的法子给施了针,这会儿也好了,都死不了了!”
“死不了就不用来找我。”阮青枝窝在夜寒怀里连眼睛也懒得睁,“你们也去歇着,病人嘛慢慢治,不用着急。”
连老大夫愣了一下,之后又揪着胡子嘿嘿地笑:“明白明白!您去歇着,底下杂事有我们呢!”
阮青枝只胡乱答应了一声,耳边已听到咚咚的声响,夜寒抱着她开始上楼了。
她趁着转弯偷偷探出头来,就看见连老大夫还在原地站着揪胡子,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古怪。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夜寒已经踹开房门冲进去,二话不说开始扒她的衣裳。
这实在是猝不及防。
阮青枝让他给吓懵了:“你你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夜寒凶巴巴的,脸色很吓人。
于是阮青枝就更慌了,滚在床上双手抱胸作贞烈状:“不行!你不要乱来!”
“乱来什么乱来!”夜寒轻而易举将她拎了回来,一把扯掉了她肩上裹着的斗篷。
阮青枝只觉得肩头一凉,低头就看见夹袄左肩的位置被烧破了一个大洞。不止肩膀,半边后背都快要露出来了。
她慌里慌张伸手遮挡,动作大了些,这才发觉臂上疼得厉害,好像连皮带肉都跟衣裳粘在一起了。
顿时又羞又气又恼又恨,抹着眼泪扯过被子就要往身上罩。
夜寒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顺便单手按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在被子上,另一只手就在她露出来的手臂和背上摸来摸去。
“夜寒你,”阮青枝哭得更厉害了,“……你良心被狗吃了!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下得了手!”
“万幸伤得不算很严重,”夜寒盯着她的后背神情专注,“只手臂上烧得厉害了些,颈后有一串燎泡,别处都只是灼伤,涂点药三五天就好了。——右边袖子怎么也烧了?手伸过来我看一下!”
阮青枝愣愣的,仿佛没听明白。
夜寒自己回过神来,猛然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顿时大笑:“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阮青枝霎时面红耳赤,迅速把脸埋进枕头里,停顿一瞬又不甘心地抬起头来大嚷:“你该先反省一下你自己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要不要脸了?我让你看了吗!”
“不让看我也看了!”夜寒笑得歪倒在床上,“我看完什么都没想,你自己已经在心里演完了一整出大戏!”
“你什么都没想……”阮青枝还想继续骂他,后面的话好歹咽了回去,只是心里不知怎的又从愤怒变成了委屈。
什么都没想,这好像也不是好话。
总之,都怪夜寒!都怪夜寒!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恶了!
阮青枝越想越气,两条胳膊划船似的不住在被子上拍打,脸埋在枕头里再也不肯出来。
夜寒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处,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心疼,在旁边傻站了老半天才想起扑过去按住她:“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呢?胳膊烧成这样还乱动,你不疼吗?就算现在还能忍,一会儿衣服粘在身上撕不下来的时候有你哭的!”
阮青枝被他按住动弹不得,顿时更气:“要你管!疼死我算了!胳膊跟烧烂了的衣服长在一起算了!越丑越好!反正你又不喜欢!你都看光了还说什么都不想……”
这脾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夜寒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能归结为这孩子今晚实在委屈坏了。
小姑娘发脾气了还能怎么办?哄着呗!
于是夜寒只得把自己的一肚子抱怨全部咽下去,搂住自家姑娘拼命劝慰,从“我很喜欢”说到“即使有疤也漂亮”,从“你不知道你救人的样子有多好看”说到“你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厉害”,再从“今后你就是阳城人眼中的活菩萨”说到“这一关咱们总算是熬过来了”。
阮青枝伏在枕上一动也不动。夜寒绞尽脑汁把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她始终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丫头不会昏过去了吧?夜寒顿时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胳膊,她没有反应;他试探着翻身放开她,她仍然没有反应。
那一瞬夜寒吓得心跳都停了。他慌手慌脚地抱起阮青枝的腰将她翻了过来,颤颤地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温软。
然后那温软的触感变成了微疼。夜寒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被阮青枝吮在嘴里,仿佛还有要用力咬下去的趋势。
他这个角度正好看见那小姑娘瞪大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那小眼神……该死的勾人。
夜寒顿时懵了,只觉得指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一瞬间整个身子都在发麻。
这一愣神的工夫,那小姑娘早已放开了他的手指,不客气地攀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肩上,凶巴巴地开始质问:“你老实交代,先前一路黑着脸回来,一言不发就扒我衣裳,是不是准备骂我来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听话、让你操心了,所以你应该好好教训教训我?”
夜寒还在半发懵的状态,一时有些闹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反驳:“我没有扒你衣裳……”
阮青枝立刻松开了手,重重地把自己摔回了床上,疼得龇牙咧嘴。
夜寒终于醒过神,忙过来拉起她,拽住她的胳膊细细查看。
那一处确实烧得挺严重的,夜寒看得头皮发紧,不由分说用力地撕开了她的衣袖,咬牙道:“你先忍一忍,我下楼去找大夫帮你拿药!不许再把衣服裹上去知不知道!”
阮青枝朝他咧嘴:“我比你知道!我是大夫!而且药也不用去楼下拿!柜子上那个盒子里就是!”
“那不是给病人愈合伤口的吗?”夜寒皱眉。
阮青枝不在乎地道:“反正都是愈合伤口,不是一回事嘛!别的药天亮之后我自己去弄,这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如此漫不经心,夜寒简直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却又不得不依她,谁让人家阮小大夫在来归客栈说一不二呢?
于是厉王殿下只得化身小丫鬟,拿了那药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地帮她涂在伤处,把臂上伤重的地方包扎了一下,顺便……换了身衣裳。
这会儿阮青枝倒是不喊“你别乱来”了,轮到夜寒心思不纯了。好容易等阮青枝磨磨蹭蹭把衣裳换好,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快要着起火来了。
恢复了清爽的阮青枝看着夜寒红得吓人的脸,忧心忡忡:“你怎么了?该不会染上瘟疫了吧?不对呀!我明明验证过,根本不传染的!”
“我没病!天也快亮了,你歇着吧!”夜寒推开她的手,转身就要出门。
阮青枝立刻急了:“别走啊,我还有正事说呢!”
夜寒听她语气郑重,忙转了回来:“怎么?”
阮青枝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在这儿陪我一会儿?不说话也行,你要是累了就睡,我不吵你!”
“青枝。”夜寒想了半天,一脸为难地开了口:“你还小。而且咱们还没成亲,你不要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不好。”
“我……”阮青枝有些懵,“我想什么了?”
夜寒的脸上更红了。
阮青枝狐疑地看着他的脸,只见他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肯与她对视。
“哦!”阮青枝一拍脑门,懂了:“你说那个呀?我先前是误会你了嘛!既然你没那个意思,我当然也就不想啊!我只是想叫你在这儿陪陪我,合着你心里就只惦记那个呀?”
夜寒气得有点抓狂:“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阮青枝委屈道:“我也没跟外人说啊!难道你没有把我当‘内人’吗?”
夜寒答不上话,双手捂脸坐在床边的方凳上,觉得心很累。
阮青枝见状,委屈地咬了咬唇角,躺回枕上抱住了被子,不再多言。
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夜寒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她:“你怎么了?有心事?”
阮青枝抬了抬手。
夜寒叹息一声伸手握住,觉得她指尖微凉,忙把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一起捧在掌心。
“先前是我不好,”他想了一想哑声道,“我确实是想骂你来着。因为你本来可以传消息让我早点回来,而不是当孤胆英雄自己去冒险。你不知道我看见那火把飞到你身边、看见你的肩膀上着起火来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阮青枝伏在枕上静静地看着他,不接话,等他自己说下去。
夜寒略觉尴尬,只得自己继续说道:“先前我被吓坏了,所以很生你的气。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因为……你一定比我更害怕。你都没有告诉我,你一个人面对着那么多暴民,听着他们口口声声骂你妖孽、看着他们向你扔火把是什么滋味……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是我没用。”
他攥紧了阮青枝的手,微微发颤:“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阮青枝用小指尖在他的掌心里挠了挠,笑了:“你想得太多了,这委屈是我自己愿意受的。就像你先前跟楚维扬说的一样,这件事原本可以有别的办法,但是我觉得这样更好。”
被全城人敌视、唾骂、威胁甚至危及生命,然后再逆风翻盘,这样的鸣冤方式最干脆最彻底,当然也最方便收服人心。这是夜寒想要的,也同样是阮青枝想要的。
夜寒想了想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样做算是一种战术,将士们都很习惯。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也对自己这么狠!”
“不狠活不下去啊。”阮青枝用手肘将被子往身边拢了拢,叹息。
夜寒看着她,觉得心里酸疼得厉害。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阮青枝摇了摇夜寒的手,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确实很害怕。……夜寒,我杀人了。”
夜寒愣了一下,微惊:“先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侍卫杀的,是你?”
阮青枝点点头,抽出手向他比划了一下:“我拔了根簪子,像投壶一样扔过去,他就死了。”
夜寒笑了一下:“你很厉害!”
之后又觉得不对,忙重新攥住了她的手:“你别害怕。其实杀贼就像杀鸡一样,不是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是大事啊!”阮青枝忽然嘴角一撇,哭了出来。
夜寒忙俯身抱住她,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这才知道小姑娘闹着要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
确实是他太疏忽了。这么大点的女孩子,恐怕从小到大连虫子都没捏死过几只,这会儿忽然杀了个人,当然是怕的。
这也足以证明她当时遭遇了怎样的困境。——若非万不得已,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青枝,我在。”夜寒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拍了两下又想起她背上有灼伤,忙又住手,有些慌乱地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阮青枝靠在他怀中啜泣许久,摇了摇头:“我不是怕杀人。夜寒,我先前跟你说的,杀人会损修行,是真的。我这一世的命数本来就错了,如今我又做了坏事,我怕……”
“不会的!”夜寒慌忙劝慰,“你杀的是恶人!你杀人是为了救阳城的百姓,上天都看得见的!如果杀恶人也会损修行,那些以道术除妖修仙的人岂不是缘木求鱼?”
阮青枝并没有被安慰到,只觉得烦恼:“你根本就不明白,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夜寒忽然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我确实不明白。青枝,你吓到我了!你总说这一世命数如何如何,这会儿又说‘’修行‘’,难不成你真是神仙?那……那你是不是有一天忽然就飞走了?”
“飞个屁!”阮青枝又生气又好笑,“我飞去哪儿啊?我都快要魂飞魄散了!”
夜寒听得愈发胆寒,不明白,却不敢问。
他宁可相信这丫头在说疯话。
阮青枝揪住他的衣襟,心里嘲笑自己哭得像个傻子,眼中却不住地落泪:“原先我觉得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虽然会不甘心,但也仅仅是不想让阮碧筠得逞而已。可是现在……”
现在忽然舍不得死了。
一万个舍不得。想到自己会死就怕到发抖、怕到心肝都疼的那种。
阮青枝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于是心里就更加害怕,怕到无论如何一定要夜寒在这里陪着她、抱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什么,不至于忽然莫名其妙就“飞走了”。
夜寒并不太明白阮青枝在想什么。他只是察觉到了她的恐惧,然后本能地也跟着害怕起来。
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努力地将她得更紧一些,仿佛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就能同生同死、就能不惧那些未知的灾难似的。
“你要我带人满城撒药粉,”他试图说些闲话转移阮青枝的注意力,“我已经完成了。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新的病人进来了?”
阮青枝许久没有回答,夜寒觉得自己说了蠢话,又开始后悔。
幸好阮青枝最后终于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我骗他们的。那些药粉一点用都没有,喝下去也治不了病,何况撒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
虽然早已猜到了这个答案,夜寒还是笑了一声,装作很惊奇:“所以,你不打算向阳城百姓揭穿老四他们的阴谋,而是要将计就计把这项功劳揽到咱们自己的头上来?”
阮青枝也知道夜寒猜到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笑道:“他白送一桩功劳给咱们,为什么不要?何况,把他的罪行告诉老百姓并没有什么用,反而会影响朝廷的威望、离散阳城的民心……还不如就配合他们,假装这件事真的是天灾。咱们以后若能收集到凌霄散播瘟疫的罪证,直接交给朝廷就是了。”
夜寒带着笑应了声是,又道:“小姐聪慧至极,奴才佩服。”
阮青枝嗤地笑了,用力在他胸膛上拍了一把:“油嘴滑舌!”
这么一闹,心里终于轻松了几分。阮青枝稍稍从夜寒怀中挣脱出来一点,又笑道:“我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接下来要看你的了!你必须在一天之内把睿王在城里安排的人全部清理干净。否则,若是过两天还有人生疮,阳城百姓会疑心我的药不灵的!”
“是!”夜寒一本正经地领命,“奴才定然不辜负大小姐重托,绝不给大小姐丢脸!”
阮青枝莫名脸红,忙要甩开夜寒。一下子没能成功,气得她下死力气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还来劲了是吗!奴才,奴才!我打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
夜寒大笑:“能让你笑一笑,我这个‘奴才’就当得很值!其实给你当一辈子奴才又如何,反正我家小姐光风霁月,又不怕奴才爬床……”
“哦,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啊?”阮青枝慢慢地仰起头,眨眨眼睛看着他:“‘光风霁月’的大小姐跟不要命的狗奴才,听起来好像很带劲?”
她的眼神很无辜,说出的话却……
夜寒顿时觉得怀里像抱了块火炭,烫得他慌忙甩手,连滚带爬下了床,恨不得直接窜出门去。
当然他最终并没有跑,而是蹲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看着阮青枝:“你,从前读的都是什么书?”
“医书啊。”阮青枝仍旧一脸无辜。
夜寒气得原地转了个圈。
医书!我信你个鬼!那么大点的一个女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懂!
阮青枝看着夜寒又气又恼偏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这时房门忽然咚咚响了两声。阮青枝的笑声戛然而止,夜寒看向门口,脸上莫名地更红了。
伴月推开门向内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蹭了进来:“天亮了。小姐是要起身还是再睡一会儿?”
阮青枝这才注意到窗外已经亮了起来。但她睡懒觉是常有的事,伴月这会儿过来敲门,必定不是为了问她要不要起床。
于是她看向夜寒。
伴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脸色愈发难看了些:“殿下是不是该回您自己的房间去了?您跟小姐还没成亲呢,现在这样不太好看吧?”
夜寒尴尬地咳了一声,二话不说低头走了出去,竟没有再看阮青枝一眼。
阮青枝有点糊涂,问伴月:“他怎么这就走了?你威胁他了?”
“我能威胁他什么啊?”伴月走进来,凶巴巴的:“他平时何曾这么老实过?这么乖,肯定是因为心里有鬼!”
阮青枝尴尬地咳了一声:“不许胡说八道!”
“我还胡说八道?”伴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阮青枝明显是新换的中衣,怒气更盛:“那小子精着呢!他一天到晚不避嫌,如今越发变本加厉了!照这样下去,你的名声算是彻底毁在他手里了,你还怎么嫁别人?他这是要逼着你非嫁他不可呢!”
“你多心了,”阮青枝抬手捏了捏那丫头的鼻尖,“我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里值得他用这种手段?你不如反过来,说是我逼着他非娶我不可还靠谱些!”
“他有那么好?”伴月表示很不服。
阮青枝正要笑,携云却又慌里慌张地从楼下跑了上来:“小姐,兵马司忽然送来了好些病人,说都是今天早上忽然发病的!……人非常多,现在外头闹得很厉害!” 九世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