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当然并没有喝高。他那种身份的人,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被剥夺了恣意妄为的权利。
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有其缘由和目的。
这一点阮青枝知道,旁人当然也知道。
“所以,那些人不可能不多想。”回到惜芳园以后,夜寒冷静地提醒道。
阮青枝换了衣裳歪在床上,先吩咐了携云伴月把聚墨斋送来的一架琉璃插屏送到春晖院去,然后才回过头来看着夜寒道:“他们尽管多想,对我来说都不是坏事。”
夜寒摘了面具,神情几分烦躁:“可世人未必会因此而相信你就是真的凤凰。他们也许会认为晋王此举只是为了搅浑这潭水,以便他自己娶二小姐。”
阮青枝笑了:“这样想,那就对了啊!”
“你也觉得……”夜寒脸上忧色更重,“那他岂不是在利用你?你就不怕……”
阮青枝扶枕坐了起来,笑意满满:“我当然不怕。这潭水若是不够浑,我就永远没有机会。现在有人免费出手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夜寒愕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总结道:“所以,就连你自己也不信你是真的。”
“我当然不是真的,那些大和尚大相师又不瞎!”阮青枝一点也不打算回避这个事实。
夜寒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她信心满满地道:“但是,只要我能抢过来,我就是真的。老天若是不容我,我现在就应该死了。”
夜寒拉过一只小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默然良久。
阮青枝觉得他仿佛有话要说。但他既然犹豫,她就不问,又重新拽过枕头来靠着,闭目养神。
良久之后,夜寒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当皇后的日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所谓‘母仪天下’根本就是坑人的,皇宫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而已。”
“我知道。”阮青枝眼都没睁。
夜寒皱眉看着她:“你想过好日子,为什么不选择嫁个寻常富庶人家,当家做主,自由自在?为什么要顶着全天下的骂名,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阮青枝闭目不答。
夜寒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二小姐不少荼毒,但你如今也已经有了一些底气,摆脱她的倾轧已经不难。即便你要报复,也有很多选择,又何必……”
何必与天下人过不去,何必去挑衅皇家的耐性。
阮青枝忽然睁开眼,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问:“夜寒,你想当皇帝吗?”
“不想,”夜寒愣了一下随后神色恢复如常,“我以前从未想过。”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夜寒却忍不住,又问她:“你是从很早之前,就一直想抢她的凤命吗?”
阮青枝本来要说“那原就是我的”,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没意思,出口换成了一句:“是。若抢不到,我的下场会很惨。”
夜寒不能理解她的执拗。
尤其是,这执拗不仅要对抗全天下,还要对抗……天。
简直狂妄得莫名其妙。
阮青枝等了许久不见夜寒多言,觉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骂我,以一己之私置天下安危于不顾。”
夜寒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信那些,那些也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阮青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天下安危,不是匹夫有责吗?”
不关你的事,你在边关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玩吗?
男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在心里这样感叹了一下之后,阮青枝又笑了。
这个男人还是习惯骗她。也许他所谋者大,也许他不屑于跟一个小女子说真话,也许……
但先前在春晖院的时候,他想杀阮碧筠是真的。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难道他就不怕把凤凰杀了,就断了南齐的希望?
又或者,这傻子真的信了她才是凤凰?
想到此处阮青枝有些紧张,忍不住又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再提醒你一遍啊,我是骗子,阮碧筠才是真的凤命!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她!”
“为什么不能杀?”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夜寒仍旧有些不悦:“你若真相信她能给南齐带来祥瑞,就不会做这些事。既然你已经在处处与她为难,我又为何不能动手杀她?”
“夜寒,你越来越啰嗦了。”阮青枝叹口气,无奈:“我还能坑你吗?她是凤命,你若是杀了她,就是与天道为敌!你一个凡人与天道为敌是什么后果,用不着我多说吧?”
夜寒立刻反问:“你就不是在与天道为敌吗?你就不是凡人吗?”
这个,还真不是。
阮青枝当然不能这样说。所以她只能高深莫测地笑一笑,不再多言。
夜寒却忽然站了起来,双目灼灼看着她:“所以,先前在春晖院,你说你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脏了我的剑,而是——舍不得我?”
“什么舍不得你?你别乱说!”阮青枝急了。
夜寒哈哈笑了:“你舍不得让我承担与天道为敌的后果啊!我说错了什么吗?”
阮青枝赏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你这个人,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匆匆赶回来的携云伴月两个丫头齐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进门来。
夜寒看见她二人脸上怪异的神情,心情更佳,干脆放声大笑。
“别笑了!”伴月气急败坏,摔帘子走了进来:“小姐,要出事了!”
阮青枝抬头看着她:“怎么,祖母在生我的气?那个和尚供出是我指使的?”
携云连连摇头,急得脸色发白:“不是那些事。是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皇上召您和二小姐三日后一同入宫!”
阮青枝略一思忖,立即恍然:“这么说,是要我们当众验证真假了。”
“是,”携云忧心忡忡,“老夫人已经听到消息,光华寺的智音大师也是三日后进宫。”
阮青枝点了点头。携云又补充道:“十四年前,阮家诞下凤命之女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就是智音大师的师父奉皇上的命令来看过,然后皇家才默许了这种说法流传的。”
“原来这样,”阮青枝若有所思,“那就是说他们可能真有点本事,李代桃僵的事瞒不过他们。”
“是啊小姐!”伴月扑过来急急抓住了阮青枝的手,“所以咱们怎么办?你到底确定不确定你是真的啊?万一错了,二小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携云的担忧还要更深一层:“小姐是真的也未必就没有危险。二小姐惯用损招,万一她私下里收买了智音大师或者别的什么人,硬说小姐是假的,这一关仍旧不好过。”
伴月闻言忧心更甚:“那怎么办啊?小姐,要不咱装病不去吧?”
阮青枝哈哈一笑,跳下床来:“为什么不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有什么不敢去的?该是她阮碧筠装病不敢去才对!”
伴月闻言顿时心中一松:“所以,小姐您是有十全的把握了?这么说……”
她随即又难过起来:“这么说,小姐真的是天定凤命?这么多年,一直是二小姐在欺世盗名,抢了你的身份、还要用来折磨你?”
“是啊!”阮青枝看着菁华院的方向,一脸委屈:“所以我是正,她是邪。我相信邪不胜正,我要去纠正这件事!”
携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伴月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次一定可以的!从前小姐性子软总是被她欺负,现在大家都长大了,事情可就不再是二小姐一个人说了算了!”
阮青枝重重点头,信心满满。
夜寒站在窗边看着,面无表情,心中狂叫。
什么邪不胜正!什么真的假不了!这个臭不要脸的小骗子!她竟然连自己的丫头都骗!
伴月哈哈笑累了,忽然看到窗边木然的夜寒。她怔了一怔,不满地瞪他一眼:“喂,小姐就要夺回凤命了!咱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怎么不高兴?你是不相信小姐吗?”
夜寒闭上眼睛,唇角微微一弯:“高兴。相信。”
阮青枝噗地笑了出来。
她笑得很轻松,夜寒却总疑心她是在强颜欢笑。
皇帝召见,那就是说这件事已经闹大了。皇帝要管,她若说不去,毫无疑问就是认了自己心虚。
到了这个地步,心虚的后果可不仅仅是被人当作煞星不管不问避之唯恐不及。
自从她说出那句“我才是凤凰”开始,她就必须把自己变成真的凤凰。否则不止阮碧筠容不下她,皇家也已经容不得她这个野心勃勃的骗子了。
这叫,骑虎难下。
三日后,骑虎难下的阮青枝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是进宫去做什么的,所以气氛难免有些微妙。
相府一共派出了三辆马车。除了阮青枝阮碧筠各坐一辆之外,阮文忠也跟着去了。
这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去听消息。
说不定还要受罚。
父女三人都是忧心忡忡,各自忧心的却又不是同一件事,所以当然谁跟谁都不能同乘一辆马车。
否则万一在路上打起来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这不,即便一开始就说了分开坐,也没能挡住浓烈的火药味。
父女三人是一同走出大门的。因为第一辆马车要留给父亲坐,所以阮青枝理所当然地带着携云伴月走到第二辆车前,掀开帘子便要上去。
才刚抬脚就被人拦住了。
阮青枝回头,看着拦住她的人:“薛妈有何指教?”
薛婆子讪讪地笑了一下,侧身让开。她的身后站着阮碧筠。
“姐姐,”阮碧筠低头施礼态度很是谦卑,“因为传旨的公公先说的是我的名字,所以我要坐前面。委屈姐姐坐后面那辆车吧。”
阮青枝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个也要争?”
阮碧筠抬起头,温温柔柔的语气也透出几分强硬:“筠儿原本是什么都不想争的。既然姐姐执意要争,我当然也不敢扫姐姐的兴。”
伴月在后面嗤地冷笑起来:“二小姐还真是厉害。为了‘什么都要争’,连长幼有序都顾不得了!”
阮碧筠正色道:“长幼有序,也敌不过皇家的规矩大。姐姐,皇上说谁在前面,谁就应该在前面。”
“你说得对。”阮青枝轻笑一声收回了脚,转身便走。
阮碧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姐姐。”
“不必,”阮青枝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只是我还要多提醒你一句,皇家再大,也大不过天。天说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
说罢,她不等阮碧筠回答,拂袖便走。
阮碧筠定定地看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鸾音忧心忡忡:“小姐……”
“天吗?”阮碧筠发出低低的一声冷笑,转身登车:“那咱们拭目以待!”
阮青枝带着两个丫头上了最后一辆车。坐好之后,伴月神情犹自忿忿:“这还没进宫呢,她倒先在这儿嚣张上了!一辆车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争着投胎!”
阮青枝一怔:“咦?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当年抢着投胎了?
这句话问出来有点可笑,所以阮青枝最终没有说完,自嘲地笑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驶离相府大门,向着宫城方向缓缓而去。
不是车夫不肯策马赶路,而是此刻满大街都是人,马车根本跑不起来。
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店铺,行人当然不应该有这么多。
这分明都是来看相府两位小姐的。
那日老夫人寿宴上闹出真假凤凰的事,虽然在场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但每人身边都带了婢女,阮家自己的婢女小厮也未必管得住嘴,所以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城里传开了。
这件事,既关系到天下兴亡,又涉及到内宅争斗,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片轰动,于是就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全城百姓翘首以盼,等待真相揭晓。
这还真是……闲的。
阮青枝摇摇头不想理会,伴月却喜滋滋掀着帘子看个不住,话也不肯停:“小姐小姐,那天的事这么多人知道了,是不是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真没想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百姓们肯传这个消息,是不是就表示他们已经信你一大半了?”
这个么,还真不一定。阮青枝摇头。
首先那天的消息不一定能传得这么快,更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其次这些人传了消息、听了消息也并不代表他们就信了。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准备等着看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妖女怎么被打脸。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凡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什么都不能信,谁信谁傻。
比如这辆车。
阮青枝觉得自己并不傻。这辆车不是她自己选的,所以一坐上来就察觉到了异样,她也没觉得如何意外。
她做了那样的事,阮碧筠不给她回礼才叫奇怪了呢!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行到一半听见车轴发出哐啷一声大响的时候,阮青枝反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一句:“来了!”
“小姐,什么来了?”因为马车突然停住而差一点摔出去的伴月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立刻追问。
阮青枝没有回答,外面已经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那是路边的百姓在乱乱地避让奔逃。
因为帘子倾侧,所以透过窗口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外面。
此时,外面正有十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长刀从路边墙上跳下来,迎上马车。
车夫弃车而逃,刚奔出三五步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前面的两辆马车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借着这阵混乱疾驰而去。
黑衣人也没有去追。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这最后一辆车来的。
阮青枝随手把携云伴月往里面一推:“你们不要出……”
话未说完,一柄长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下面。
携云伴月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别乱动,出来!”外面的黑衣人冷声命令道。
人在矮檐下,谁也没有多话。主仆三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刀刃,从车里爬了出来。
此时路上已经只剩下了她们这一辆车。路边的人很多,但都在往后退,甚至不约而同都背转身去,根本没有一个敢朝这边看的。
还真是默契啊。
阮青枝看着离她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这位大哥我想问一下,你们坏人都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衣裳吗?晚上作恶要穿一身黑,大白天作恶也要穿一身黑,这是谁定的规矩啊?”
携云伴月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心说小姐你这是被吓疯了吧?
黑衣人显然也有些意外,没有答她的话,而是恶声恶气地问:“你们,谁是阮大小姐?”
“我是啊,这都看不出来?”阮青枝瞪着眼睛问。
话音才落黑衣人已将她提了起来。
携云忽然在后面喊道:“你们放开她!我才是阮大小姐!”
伴月愣了一下,随即恍悟,忙也跟着喊:“不对,我才是……”
提着阮青枝的那个黑衣人愣了一下,阮青枝已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们两个小蹄子搞什么鬼!这有什么好争的!”
“一起带走!”黑衣人很快作出了决定,立刻有两人分别提起携云伴月的衣领,拎着便跑。
阮青枝只觉得勒得喘不上气来,又被晃得头晕眼花看不清路,心里不禁气得发昏。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带着这两个蠢丫头!
她自己一个人想打想跑都容易,现在多了两个碍事的,这还怎么跑?
居然还敢自称是阮大小姐,长本事了她们!
一路难受得恨不能死过去,也没耽误阮青枝在心里骂蠢丫头。
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这些人既然没有直接杀了她,那多半就是不会杀了。
而且杀她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队黑衣人拎着三个女孩子狂奔,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巷子、绕过了多少路,终于在一座荒废的园子里停了下来。
阮青枝被人重重地丢到了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她也真是惨。刚刚被提了一路勒得差点死过去,一落地什么也顾不上就忙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被尘土呛了嗓子,伏在地上吭吭地咳个不住。
携云伴月的处境也跟她差不了多少,三人谁也顾不上谁,灰头土脸一时也看不出谁是小姐谁是丫鬟。
十几个黑衣人将她们三人团团围在中间,不说话也不动,气势迫人。
三人之中伴月最先停下了咳嗽,想也不想便向着一个黑衣人冲了过去:“我打死你——”
人还没冲到,黑衣人手中的刀已再次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阮青枝和携云也没逃过同样的对待。
“你们,谁是阮大小姐?”黑衣人再次问道。
这一次阮青枝迟疑了一下,携云伴月却同时伸手指向了她。
“喂,你们是什么意思?!”阮青枝急了。
携云低声道:“我看他们留着小姐好像还有用,所以……如果要杀人,就让他们先杀我们吧!”
“蠢!”阮青枝咬牙评价了一句。
幸而对方并没有杀她们任何一个,只是长剑仍旧抵在她们颈下,分毫也不客气。
为首那人盯着阮青枝,冷冷地道:“请阮大小姐放心,我们不伤您性命。今日请您过来,是有一事跟您商量。”
阮青枝瞪大眼睛看着他。
对方语气愈发森冷:“这件事也不为难,请阮大小姐在此盘桓一日即可。”
“凭什么啊!”伴月第一个跳了起来,连脖子上的刀都不管了:“今日是宫里要验证我们小姐身份的大日子,你们把小姐拦在这里,她还怎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二小姐的人!”
阮碧筠派人把她拦在这儿,她进不了宫就验证不了身份,所以相府天定凤命的女儿仍旧是阮碧筠,对吗?
阮青枝想了想,失笑。
阮碧筠派来的人,怎么可能这么仁慈?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跟伴月一样并不理会脖子上的长刀。
对方目光深沉,阴冷地盯着她:“阮大小姐,宫里的那件事,当真值得您拼上性命?”
阮青枝不答,瞪圆了眼睛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夜寒,你果真是长了本事了!” 九世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