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的这段时间,池浅浅见证了这座城市最黑暗的一刻,也见证了武汉人民最坚韧的一面。短短一个星期不到,确诊病例呈指数型增长,这座城市的医疗系统整日超负荷运转,所有的困难齐压在这块九省通衢之地,但他们从未倒下。
她来到武汉的第二天,政府就宣布封城了。这座英雄般的城市,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为防止疫情扩散作出了巨大努力。虽然居民的日常生活受到了极大限制,整个城市也为一股阴沉的恐惧所笼罩,但各地医疗队已经纷纷前来驰援,新医院正在建设,医疗物资也从全国各地急速运来,武汉正在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
当然,让池浅浅最安心的是,母亲并没有确诊****。医院给她做了两次检测,都是普通肺炎,休养一阵后,林芳很快就出院了。现在她住在母亲所在的酒店里,研讨会自然是开不成了,但人还得在酒店里继续住下去,直至封城令取消。
林芳把池浅浅叫到房间,再一次埋怨起女儿来:
“你啊你,简直让我没想到!妈都跟你说了是普通感冒,你还非要跑过来,拦都拦不住!现在好了,我们娘俩都出不去了……”
池浅浅任母亲说着,乖巧地依偎在她怀里,“妈,出不去我们就在这儿呆着,哪也不去。天塌了还有女儿陪着您呢,您别担心。”
“哼,又拿这个当挡箭牌。”林芳严肃地盯了池浅浅一眼,“你说你是不是错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你竟然脑子一冲就过来了,你是不是错了?”
“好啦,我错了,妈。”池浅浅笑着。
林芳仍旧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你光想着妈会孤独,你怎么不想想你走了之后,俊然在那边会怎么想?他为了来追你,专门买了下一班机票,谁知航班一直延迟到了第二天;好不容易要起飞了,这里又突然宣布封城!他现在来不了这里,天天给我打电话担心你呢。”
池浅浅淡淡一笑,摇摇头,“他担心是他的事,我只盼着您平安就行了。他在那里会照顾好自己的,但我必须过来。”
母亲似乎对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她小声咕哝着什么,抬起头,正想问些事,却见女儿从床上站了起来:
“妈,您先休息一会吧。我去对面超市买点菜,晚上做好了给您送来。”
这话一说,林芳好像又找到埋怨女儿的话题了。池浅浅这次为了亲自给她做饭,特地订了一间带厨房的套间。她觉得这简直是浪费。
她正要数落起来,女儿却已经离开房间。林芳叹了口气,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下午四点过,正好可以看会新闻。
于是她打开电视,可不出半分钟,她又惊讶起来了。
林芳按下了遥控器的暂停键,身子凑到屏幕前,好一阵才确认那画面就是她入住的这间酒店。说时迟那时快,她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
电梯里。
“喂,妈,还有什么事吗?”池浅浅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
“你有没有出酒店?有没有看到什么人?”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急切。
“没有啊,我还在电梯里呢。”
“我跟你说,你待会不要去什么超市了……”
“妈,我在电梯里,信号不好,待会打给你啊。”电梯要到一楼了,池浅浅却匆匆挂了电话,不想再听母亲唠叨下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挂断电话后不到一秒,随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她听到一声惊愕的叫声:
“池老师?!”
池老师?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池浅浅不可思议地望向外面,电梯外面站着一个带着眼镜的高个子男生,斯斯文文的,带着口罩,眼睛却瞪得浑圆。
“你是……”她皱起眉。
“我是林顺啊!就是复兴小学那个林顺!”男生兴奋地把行李放下,摘下自己的口罩,“池老师不认得我了吗?”
池浅浅这才尴尬地认出他来。她倒是挺佩服这小子的:这么多年没见,她又戴着口罩,竟然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于是她问道:“这是武汉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池老师你忘了吗?我学化学的啊。”林顺变得开朗了许多,他的眼眸中已看不出昔日的青涩。见池浅浅仍愣着,他随即补充道:“不过后来去研究免疫了。这次来武汉,是跟我导师一起的,安徽省派了一支援鄂疾控队,我们明天开始就要去省疾控中心支援病原检测研究了。”
听完这段话,池浅浅愣愣地点点头,似乎仍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林顺这孩子她是看着长大的,她一直陪他升入了高中,后来听说他高一下学期就参加高考直接进了中科大的少年班,今天再见到他,竟已是这番模样。
她踮起脚,拍拍这孩子的肩膀,鼓励他道:“好样的,你来支援武汉,姐姐很高兴。搞病毒研究很危险吧?你先去忙吧,一定要做好防护工作哦。”
林顺却连忙拉住她,有些急切地问道:“池老师现在有空吗?我们可能明天开始就会特别忙了,所以今天有些话想跟你聊一下……”
“哦,哦...”池浅浅怔怔地应道,随即转过身,指了指大厅的沙发。她这时才发现,酒店门口多了许多保安,而外面闹哄哄的,似乎蹲守着一排记者。
*
当林顺放好行李下来时,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左右。池浅浅在这十多分钟里,也逐渐平复了自己惊讶的情绪,转而将注意力投向外面:那么多记者,是在等谁呢?
“池老师。”林顺拿着两杯橙汁下来,语气也不像先前那么急了,“等久了吧?来,喝杯这个。”
池浅浅回过神来,笑着说:“你就别叫我池老师了。你现在是中科大的高材生,我可当不了你老师——干脆你还是叫我姐姐吧,我喜欢听。”
林顺机灵地点点头,转而问她:“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池浅浅颇无奈地把她的现状告诉了林顺,直到听完,对方脸上的讶意才逐渐消去。末了,她听见他半开玩笑地一句话:“真是缘分呐,还能在这儿见到。”
池浅浅也跟着附和:“嗯嗯,缘分,缘分。”
林顺眼神里的笑意更深了。这孩子不知哪儿学来的机灵,举手投足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他跟池浅浅聊他爸公司倒闭的事,又聊当初在复兴小学那段快乐的时光,就是不提自己的现状。池浅浅忙着回去做菜,起初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听来听去感觉像是叙旧,听久了也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表,主动把话岔开:
“诶,你说你是跟你导师一起来的,怎么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在这儿跟我聊这么久,就不怕你导师找你?”
“他找他的呗,怕什么怕?照现在这情况,他不会找不到这里的。”林顺也瞥了眼时间,故作淡然地回道:“再说了,他现在在疾控中心开专家组会议,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
“时间差不多了?”
“对啊,他开完会就会到这里来。”林顺很自然地把话题引过去,指着窗外说:“看见外面那些记者了吗?我估计一半都是在等他的。”
池浅浅惊叹道:“你导师这么厉害?”
“那可不。我导师可是中科大的特聘教授呢,海德堡大学最年轻的研究员,生物化学领域的专家,而且人长得特别帅。我是他带的第一届博士生。”
看林顺那自豪的神气,池浅浅也跟着笑了。她煞有介事地问道:“听你这么说,你导师还是个学术明星啊。他结婚了吗?有女朋友么?把照片给姐姐看看?”
林顺愣了一秒,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开玩笑。他没有顺着池浅浅的话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锋一转,幽幽地问起她:“姐,我没记错的话,今年你28了吧?怎么还没交男朋友呢?”
“嚯,你这小子,还真敢说话。”池浅浅瞪了他一眼,啧道:“你以为男朋友是国家分配的啊?说有就有?”
林顺却故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我看你是忘不掉谭老师吧?”
池浅浅忽然怔住了。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似乎想解释什么,可林顺的话却一击她的心底,竟令她一时无法反驳。
“你就别瞎猜了,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
“正是因为这么久没联系了,所以思念才会那么深吧?”林顺不假思索地把话题接下去,也不管池浅浅尴不尴尬,“池老师,你就别藏了,我看得出来你在等他。哪怕是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都在告诉我你放不下他。就像我刚刚介绍我的导师,说到‘生物化学’四个字时,你眼神里明显激动了一下。是因为你知道,谭川老师大学时读的专业,正是生物化学吧?”
池浅浅尴尬的神情顿时化作愕然。她惊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林顺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更多。我就想问一下池老师,当时的事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你心里真的愿意他离你而去么?”
池浅浅沉默着不说话。
“或者说,他不在以后,你真的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吗?”
池浅浅还是沉默。
林顺随即问道:“连池老师都不能做到好好过一个人的生活,那你当时要求他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苛求了呢?”
“什么苛求?”池浅浅带着不甘的语气应道:“那不过是为了让他走好接下来的路罢了。我为什么要苛求他?他要找女朋友是他的自由,我管不了的。”
闻到池浅浅话里的醋,林顺努力憋住自己的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姐你怎么这么快就中招了呢?”
池浅浅抬起头,“什么?”
“我可没说池老师的‘苛求’是苛求谭老师要过‘一个人的生活’啊。”林顺悠悠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池老师当初‘苛求’谭老师要照顾好自己,过真正找回自我的生活,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把你的心交了给你,你突然要让他在没你的时候‘找回自我’,他怎么去找?从来都没有抽象的‘自我’,谭老师很清楚他的‘自我’在哪里,这十年间,他也一直在找回‘他的自我’。——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在等你,他一直在等他的心回来。”
池浅浅整个人都懵了,她有些激动地问道:“你见过他了?他都跟你说了?”
林顺点了点头,“对,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他的心。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得到。这么多年了,他每天不是忙着做实验就是写论文,很少见他笑的时候;唯有当他提起你时,或是看到你们的合照时,他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很忧郁的笑。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因为你也在等他。
“我听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包括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恨。不过我现在只相信这句话的一半,那就是你们两家当年的恩怨早已被时间磨平,但真正的爱反而会愈久愈坚——难道不是么?在你们心里,那些长辈之间的过往,早已成了一道形式上的坎吧?只是你们不愿意去面对罢了。你们彼此等待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鼓起勇气迈过这道坎呢?我记得谭老师跟我说过一句话:‘她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想见她的勇气,就有了一切希望。’嗯,你没听错,他这句话就是说的你。”
一股莫名的冲动感几乎要充满池浅浅全身。林顺的话让她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东西,她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见他。
是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又能怎样呢?希望从来不会停留在过去,希望只会出现在未来。
有了想见他的勇气,就有了一切希望。
她忽地站起来,撑着桌面问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他还好吗?有没有人在照顾他?你能告诉我吗?”
林顺看了看表,淡然回复她:“应该快了。”
“什么?”
“姐,我给你看样东西吧。”正说着,林顺打开手机里的相册,点开那张水晶球木质底座的照片,“这个水晶球是你送给谭老师的吧?这底座上‘前程似锦,万事胜意’这几个字也是你刻的吧?”
池浅浅点点头,可眼神里有些失望,“这水晶球原来摔碎了啊……”
“是的,摔碎了。”林顺把那八个字放大,语气仍是那么坚定,“可是这八个字还在,这个底座依然完好无损。池老师你知道吗,谭老师故意把这个水晶球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放了整整十年,如果不是这次落下来,他可能永远看不到你给他刻的这八个字。他现在已经‘前程似锦’了,但没有你,什么事都无法‘万事胜意’。所谓‘万事胜意’,就是一切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点,对不对?恕我直言,这个愿望是你许给他的,也只有你,才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万事胜意,就是一切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点。这么一点点。
这话不是池浅浅发明的,但她愿意借来送给谭川。在她辽远的梦境里,有一个叫振华的家,似乎有一位与她一样的女生,将这句最好的祝福送给了她喜欢的男生。
“这么一点点。”池浅浅低声呢喃着。她渐渐可以明白,也许对于谭川来说,就是这一点点,让他一直等到了现在;也就是这一点点,让她相信,她可以是他的一种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想到这里,一切语言变得苍白,哭泣也变得无力,唯有想见他的心越来越强烈。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不知怎地,有一副熟悉的画面,就像放电影一样倏地从她脑海间闪过。那是她与他在高中的某次重逢,就在她家楼下。她记得是上学时分,他们躲开满群记者的层层围堵,她坐他的车去学校。她当时还在纠结呢,到底该不该上他的车。
她其实一直知道,从她上车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下不来了。
她感觉自己过了好长好长的一天,而现在正好是放学时间——他该来接她了。
墙上的钟走得很准,刚好在下午五点,不过没有下课铃。 浅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