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察尔一步一步低着头走来,姬歌目光一凝,发现他好像有点不太寻常,感觉上去有些异样。
察尔低着头,银色的发丝垂下遮住他的脸蛋,麻木不仁地迈动着双脚,拖着似乎是伤势未愈显得十分萎靡不振的身子,没有看路而是盯着脚下,似乎是凭着感觉和声源支配着身体朝这边过来。
与他同行的只剩下最后不多几人,在姗姗来迟走近后,感受到来自土皮上站立的领头黑衣人身上散发的气息有些冷清肃杀时,纷纷加快了脚步,融进人群。
只有察尔仿佛没有察觉到前面的人眼里的不悦之色,仍是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一路走来甚至没有抬起看一眼,身子在瘸拐着缓缓行进中即将与姬歌擦肩而过的时候也熟视无睹,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
姬歌面无表情,在他走到眼前的那刻,将手里攥着的东西丢了过去。
一道黑影斜斜划过,砸落在察尔的胸膛上,他这时才醒觉过来,惊了一跳,浑身打了个抖,手慌脚乱地像触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接住了从胸口掉下的不明东西,定睛一看清了是何物,才呐呐抬起脑袋向眼前的姬歌望去。
只见他满是疑惑之色的脸上双眼空洞,没什么焦距,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姬歌在看到那双银眸那刹那一怔,瞳孔骤缩,那是一双心丧若死的人才有的眼神。似乎在那虚浮羸弱的躯壳下空无一物,他的魂灵意识在头上随风飘荡,无处着落。
他的脸色,眉眼还有嘴唇都和发一样是惨白的,没有血色,似乎他的伤势情况比姬歌更糟糕,还要严重上很多,这其间的休养并没有好转太多。
姬歌不知道在这段短短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憔悴的模样,他脑子里忽然一丝光闪过,忽然联想到在见引路人之前,他上门来找自己时,那个时候他的情绪好像就有类似的异样,不太像以往。
“喏,还你。”但是姬歌并未多做犹豫,也不想弄清楚和干涉他的事,冷淡地微一颔首,开口道,语气像结了冰。
“哦……哦。”
“是,我的东西。”察尔愣愣地点头,嘴巴微张着,待目光落到怀里躺着的褐色指环时,偏过去的眼神一黯,咽喉里发出模糊的哼声:“嗯……”
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过去把扳指随意套在了拇指上,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它是什么可有可无、并不十分重要的东西。对比第一次拿出这件事物时那诚惶诚恐,贴在额头谦卑甚至透着虔诚意味的样子,一前一后,简直天差地别。
似乎重要的,随着时日变得不再重要。
但姬歌眼角注意到,那枚扳指被套在左手拇指上,却是深深按进了肉里,皮肤上勒出了一个红痕,手有些不稳在发颤,显然是用力过度。
姬歌眼里奇光一闪,便收回目光漠然转身离去,两人身位错开。
察尔呆呆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再去看姬歌时,已发现他的人影消失在了一片涌动的黑色中。一张张缝隙里黑衣下露出的脸都是那么相似,错愕中好像是同一张脸。
所有这些阴风卷来,声势浩大地从天而降的外来少年们都有意无意地拥簇在盆地边缘翻出的土皮下,却没人敢逾越再上前半步,带头的黑衣人和之前领去其他队伍的几位黑衣人站在上面,不怒自威。
新晋的年轻黑衣人们都很懂得遵守规矩的必要,犹还记得当初那束投来警告的寒光,甚至少有人敢出口喧哗,半低着头一声不吭,宛如待罪的人似的,等候着上方轻而易举就可以拿捏掌控他们身家性命的上位者的发落。
他们心里都想得清楚,常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变幻莫测,环境又是如此严酷地方下,这里甚至连草木都在视线里没有,长不出来。一进来就铺天盖地感受得到连空气里都满是死气沉沉,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脾气禀性恐怕必然不会太好,易怒而无常,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森森寒芒,都让他们遍体泛冷,身心战栗。
在山的肚子里没有出头的机会,与受困无异,这儿甚至没有一块天光可以照射下来的地方。积年下来,即便是这里再大,心再定,也觉得胸口发闷几欲窒息,感觉连拳脚也伸步畅快,难免心底会有怨念和戾气,但这些全都在他们身上看不见,只有僵直,冷僻,麻木的色彩还有脸部线条的硬化。
但给人的第一直觉却是更加的危险,像是条蛰伏在暗处的噬人毒蛇,“咝咝”吞吐着猩红的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绽露獠牙暴起咬伤夜行的人。
在几个呼吸后,人群嗅到周遭不安的气息,变得愈加安静,直到在领头黑衣人冷冷的目光中寂然无声。
“没有下次!”
领头黑衣人那张暗铜色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神色,看他们就像看一地的死尸,眼皮都不眨一下,在这双漠然眼瞳的注目下直看得年轻的黑衣人们背后发麻,一股冰冷的气机从脚底板涌上来。
穿与不穿这身黑衣,他都没有半分改观的痕迹,甚至那一丝绽出的杀意真切如刀刃。
偌大的盆地边,这一片像是飘雪了一般,阴森森的寒气往骨子钻,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出现了放大的死寂。
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一句,他没有具体说明,更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但他们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这死寂仅仅维持了片刻,他们却许久才缓过来,一双双死里逃生的惊恐眼睛对视着。
这里远没有美好想象中那么简单。他们毛骨悚然地想着。
不是穿上了堡里的黑衣成了走狗就可以万事平安,以为后面的日子会安稳很多,至少可以放心闭上眼就寝。但现实再一次无情碾碎了他们带有甜味的幻梦,那些支离破碎脱落下的东西连泡浮都不如,至少可以虚幻地升上天空,而是像秃鹫叼着的恶臭腐肉一松口,重重摔坠在坑洼地表的土尘里,溅起团仅消片刻便殆尽弥散的灰霾。
扭曲着一端连着地,张牙舞爪,拼命拉长着的灰霾所组成的不甘的怨影,或许是他们注定的归宿。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百年古堡下任人鱼肉,最卑微不过的存在,从他们置身的地方怎么也望不到骷髅的真容,远的就像当年老妪掳着还是奴隶的姬歌来到山脚下第一次看到阶梯到山门之间的距离。
但是脚下的每一个阶梯,姬歌都看不到头,看不到希望的所在。
他们就像被大雪纷飞的时候,一盆冷水从头灌到脚,冻得浑身哆嗦,打了个让脑子登时无比清醒的激灵。
但这一回残酷的真相却没有让哪怕一个人崩溃,他们只是头埋得更深,身子蜷缩得更紧,腰略弯下去,只有自己看到的地方眸光变得愈冷硬,像浇水封冻的石头。
忽然,土皮上高立的领头黑衣人似有所感,朝岩壁上某一高而未悬之处望去,后立即俯首躬身示意。
他的举动很突兀,身后一直缄默无声站着的几人也跟着相同的动作,让下面的人摸不着头脑,心里却有了猜测。
等到领头黑衣人起身的时候,他那丝压抑不住,将要暴起的杀意深深收敛下去,也不多说,眼神扫过黑压压的新晋黑衣人们,身躯转了半个身位,以手指向正双脚立足的翻起土皮之下。
年轻的黑衣人们方受了告诫,自然脑袋疯狂运转,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示意叫他们去看下面。
短暂到近乎不存在的一个呼吸时间的犹豫后,他们纷纷动身,轻手轻脚地向巨大的土皮旁挪去,逐渐靠近。
第一眼望到的人伸手撑着,上身小心翼翼地趴在翻起如墙的土块上,露出胸膛以上的部位,脸上刹那出现凝固的微秒表情让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此时心理的活动。
姬歌的位置偏后,视线被前方的背影死死堵住,也就一刻的思索,他暗暗用上了几分力气,黑气袅袅瞬息随念而出,略显霸道地扒拉开挡在左右的人,大步阔足横行无忌,在被他推挤开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很快地冲到了最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