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深知,他内心有一种无生命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
他无父无母,一直独居,此为界画地为牢,经常对无法抑制时间,感到窒息。
在敏感察觉生活毫不留情划过他毫无意义的每日,他开始厌恶时间,顺带更加对掌管时间的东皇太一,看不顺眼。
后来,帝俊告诉他,他被赋予使命……
只是,时辰尚未到来,他必须等待。
“等到何时?”神乐急切望向帝俊。
“等到……”帝俊轻笑,他走到床榻边上,俯视病床上垂垂老矣的老人。
那是他的师傅,儿时所遇到一个自以为是强制收他为徒的凡人。
如今,师傅快死了。
最后一刻,身边的人都知道师傅整天受苦,师傅终日祈求可以安乐死。
师母不敢,也不忍,多年夫妻,怎么可以亲自送夫君到另一个世界,让她日后想起来伤痛无比?
这样的活着,竟也是如此的累和痛苦,每日病痛折磨,要把人耗到最后一刻才可以放手?
太残忍了。
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和幸福?
神乐深深明白这一点,他缓缓打开眼前门,走进幽暗房间……
房间里,散发出常年熬药苦涩的味道,他轻轻把师傅拍醒,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脸,两人沉默无言。
那时的他只是想这么坐在师傅身边,陪他一会……他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
突然间,一道刺目光亮打破他昏昏欲睡的神经,帝俊走到神乐身边,神乐银色头发有淡淡的光泽,光洁白皙的脸庞,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帝俊无视眼前男子那副过分炫目的面容。
那张脸,总带着莫名的欺骗性。
“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帝俊冷静声音问道。
神乐不解,他摇头:“不记得,怎么回事?”
在帝俊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
灰暗的房间里,师傅视线慢慢转动,那双暗淡眼睛转向他手里端着的那碗浓稠的‘药’,那个散发出邪恶气息的男子与他有着相同的面容。
他说:“师傅,喝药了。吃完,就不痛了。”
忽然老人的眼睛微亮,师傅伸出那双垂垂颤抖的手,接过‘药’……
原来,生命也是那样的一回事,最后像灯油,耗到尽头一刻,灰飞烟灭……
神乐静静地坐着,窗外细雨如水一般流动,阻隔雨幕,他仿佛被隔在世间之外。
师傅走了。
是否流泪,那个男子是不是他,又有何关系?
他感到有种令人揪心的孤独感,直接走进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想着有一日,自己死的时候也会如此……安静、沉默、消失,对世间起不到半分影响,师傅昂着头的孤独,并不落寞,不邀请同情。
离去是幸,永不归来。
他清晰地看到生,因此,能够冷静地面对死。
一切,如梦幻如泡影。
从那一日起,神乐深知,他内心有一种‘无生命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
帝俊说,弄明白了,他便明了所肩负的使命。
他的恐惧……那碗‘药’,无论是不是他端给师傅,他都无法为此,感到一丝愧疚。
神乐以为,总会有谁期待他去拯救,哪怕卑微如蝼蚁,他也会倾尽全力。然而,痛苦畏惧死亡的师傅,期待借由别人的手结束丈夫生命的师母。
原来,压根就没有……
如果对蝼蚁仁慈,就会被它吸进最后一滴血,成为害虫!
神乐明白,每个生物都有两张面孔,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另一张脸,为了抗拒那种‘无生命的东西’,他乐意接受任何挑战。
却,失去爱的能力。
爱与被爱,付出或者接受,神乐失去付出的勇气,他只能被动去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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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东皇太一来说,那些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毁掉……
他想起曾在沙滩边搭建那所沙雕城池,他为城邦建立围墙,修建道路,营造水路,雕刻建筑,每日都会去巡视他的城邦。
他创造那个城邦,是那里的帝王。
只是,潮起潮落,当潮水袭来时,城邦霎那崩塌,那些有形的东西如此脆弱,当他纵观历史,恍然发觉废墟里建立起来的城邦,最后又毁于废墟,聚集消散,居高处下,相遇离别,生命消亡,有形的东西,建立毁灭,循环往复……站在‘台上’的时候,想到‘台下’的日子,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与之相同另一种说法,春日过去了,冬日已然临近。他无法获得永恒的长久,去期待现实里真实存在的东西,会永不改变。
以此,他需要一些无形之物。
身体对时间是有记录,恍然之间,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发生过微小的小事。
生命中有一扇门始终没有打开,为此他假装自己不在意,选择忘记这件事……
最终,还是被哥哥带回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
“务必今日打开它。”帝俊命令口吻说道。
年幼太一凝视眼前的障碍,他有些执拗的摇头,顺带指着一扇扇敞开的大门,他尝试先打开了其他所有的门。
帝俊微微叹气,他好似感慨的摸着太一的额头:“现在逃避……你将来,回来和解决,只是早晚的问题。”
太一拿出手心的混沌钟,仿若成人般眼神,缓缓说道:“时间给予我一种有条不紊的安稳,好像犯过失误可以弥补,行动可以重新洗牌。时间所赐予的勇气,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有它当下的意义。”
他望着那扇不曾打开的门,继续说:“它联结着过去的回声和未来的光亮,还未到打开的时候。
时间教会我,有些选择……未必会在当下,即刻显示出它的深意。”
做为违抗哥哥命令的惩罚,太一被丢到天禄阁去读书。
天界最古老学府,天禄阁里面的夫子都是一群万年老古董,唯一年轻的乐理老师,伏羲。
伏羲成立一支乐团。
“让每个喜欢音乐的孩子加入。”他望了一眼乐团宣言,默默走到琴桌边上,做为新手刚加入分配去弹琴,七弦古琴拨动指尖发出微微颤动,声音如同雨滴落入深潭一点点晕开的回拨……
可有一日,他发现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可以发出如此玄妙声音。
弹奏出声响是要被允许,水平不佳的孩子,只需要“默弹”。发出走调的声音会影响整体和谐旋律。
这支乐团一直以来都是最好的,那些孩子虽然不开心,但还是选择了服从。
年幼的孩子努力保持着一致手形,投入面部表情,又不能发出声音,又是,怎样一种耻辱?
当太一发现周围陷入了一桩谎言,又都囿于各种原因默默维系着这桩谎言,而表面上看起来都安之若素和谐美好,他会如何抉择?
参与到那个谎言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还是不问代价,拆穿它?
这样抉择拷问,好似某种宏大的命题,实际上,这样的选择他每天都能遇到,只不过更多的时候,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继续回到自己琴桌,演奏和谐旋律。
而令太一震惊,被要求“默弹”的,其实不只一个孩子。他自觉,比被剔除出队伍和发出走音的调子,视而不见更加让他感到屈辱。
伏羲有些冷漠撇了太一一眼:
“若我说,‘让每个喜欢音乐的孩子加入,是我坚持的理念。’此话是帝俊说,你还会如此?”
太一低垂眼眸,说道:
“表演出的平等,注定会滋长出虚妄与谎言。
哥哥完全可以引导不适合于此的孩子去寻找他擅长的领域,却选择了最差的一种……布置出虚假表象。”
伏羲有些感慨,太一是在发现假弹后,第一个向老师提出异议,要求退团。太一是帝俊的弟弟被夫子们所重视,性格又非常受同龄人崇拜,很有乐理天赋,甚至可以说是秘密下既得利益者,他本该是他这个老师的“合作者”。
太一抬头:“我所做,一定会带来后果。当知道一定会面对后果,很害怕,一直保持沉默。
只是,那天独自在空旷琴台上,尝试着他们的样子,努力演奏出准确的手势,耻辱地沉默,成为假弹的哑巴……
大环境所推崇的规则与“真理”,含混最本质对错好坏之判断……可我还不愿,被某些社会集体识意下,气氛造就的谎言所吞噬。
因为,无形之物具有力量……”
他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眼神认真,微笑说道:
“在音乐世界里,我们都是自由的。”
勇气,实力的基础,从那时开始,太一自觉他的勇气足以帮助他。
如果感情是一种残酷而非理性训练,通过检验,克服天性中虚弱、沉溺、执着。欲望使得他得到机会打开对方内心的黑暗,区别只在于谁先识破这困守之境。
爱与被爱,付出或者接受,太一长大后必定会经历种种自我与他人恶性内在斗争,最后,他想仍会像小时候那样,选择坚守在属于‘爱’的范畴。在每个当下里,体验生命一切可能,全部色彩,包括生命最终空无。
有形的一切,即是开始,也是结局,如此而已。
去相信无形之物所具有的力量,足够对抗这个现实又荒芜的世界。 神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