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回:明月当空照
对此徐墨卿并不感到意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坤凌已死,朱雀台拆伙,琴坊在何处都可以重新开设。他们二人是该离开,对于他们来说,留在万里城,徒留悲伤。这段时间的记忆,太过灰暗。
曾经在丰城外与周未作别,那时从未觉得离别是种伤痛,一直都认为,对于周未来说,去游历这世间大好河山,就是他应有的追求。
何其可幸,他的身边有金鹏不离不弃。
“我啊,不想听道歉,更不想听道别。”徐墨卿侧过身子,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燕归晚离开万里城的消息,他们俩也有所耳闻。终究是局外人,没资格说些“风凉话”。
周未扶着徐墨卿缓缓坐下,“殿下,朱雀台的事……”他哽咽半晌,也知说什么都无用。
“殿下,此一别,这一生怕是再难与您相见。还望殿下,受了周未这一拜。”
周未顺势跪在他的脚下,是虔诚的,也是赎罪的。金鹏也有意要下跪,徐墨卿直向他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了。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周未的肩胛上,“初见周郎,光彩熠熠,壮志豪情,从不因陷泥淖而自暴自弃;再遇周郎,放浪不羁,不减当年风姿。见过了这世间最宏伟的山峦,最磅礴的瀑布,最宽阔的江河,境界当真不再一样。”他望向金鹏,意味深长道:“愿你们……求仁得仁!”
周未把头磕在徐墨卿的膝上,“殿下,欠你的恩,周郎此生无以回报……”
“你欠我什么呢?自你在年府黛瓦之上,将我和晚儿请进房中起,我们的缘分不就开始了吗?我视周郎为知己,难道周郎对我不是么?”
“自当是知己。”周未诚恳道。
徐墨卿又拍拍他的肩胛,“快点起来吧,事是因你而起,却也因你而结。我可获救,少不得你二人相助。刚刚我拜你们,你们不肯受,反过来却要这样,教我说你什么好呢?”
见周未无动于衷,徐墨卿示意金鹏将他扶起。周未被扶起时,已是泪流满面,说不尽的感伤。
“坤凌的后事,可是你去料理的?”
周未略略地点头道:“是我……殿下,她原也是可怜人,人已死去,还望殿下莫再恨她。”
徐墨卿揉了揉眉心,“是啊,人已死。该放下的,总该放下。”
金鹏附和道:“殿下,事后我们也去了趟宇侯府。那日是宇飞扬下葬,宇侯悲怆过度,当场犯了重疾。据说他已卧床甚久。”
“再强悍的人,也得服老。”
“我还听说,宇飞虎和宇飞鹤因为擅自调兵,在军中被狠狠责罚。他们宇家这次损失惨重。宇家势力渐微,再也不可嚣张跋扈。”
徐墨卿淡然笑了笑,“坤凌倒是间接替这西洲朝廷做了桩益事。”
“只是再无朱雀台。”金鹏黯然道。
少焉,周未和金鹏已准备告辞离开。徐墨卿本想潇洒一点,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二人均摇头说不知。
“天大地大何处为家?不知不知,更不知归期何许!”徐墨卿仰头长啸。
周未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滚,那是当年他和徐墨卿在丰城郊外离别时所说过的话。当年,徐墨卿问他,“周郎打算何时归?”
“天大地大何处为家?不知不知,更不知归期。”他的回答放浪不羁,徐墨卿都还记得。
“殿下……”
“唤我徐郎吧。”
“徐郎……”
徐墨瞥了一眼庭院的方向,“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地方,没法子给二位践行。对不住了,你们走吧!”
周未和金鹏踟躇了一会,才转身离去。周未还是依依不舍,停下脚步,回首问道:“徐郎,可还会回东梁去吗?”
徐墨卿沉默半晌,“回,我的家就在丰城,游子,总归是要归根的。”他已站起身,向对面的二人抱拳:“盼与君重逢!”
周未和金鹏也肃然抱拳:“盼与君重逢!”
“若再见,可饮酒,但不要三千杯啦!”徐墨卿转过身,这话,不知在对谁诉说。
门外的谢青玄却听得很清楚,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扰这时候的徐墨卿。挚爱和友人相继远去,人间的离合。
谢无杰跟在父亲身后,二人已撤回到庭院中。
“爹,哥还是要走吗?”
“他的家在东梁。”
“可是爹在西洲啊,哥回去孤苦伶仃,西洲有我们一家人关心他。爹就让哥留下来吧。”
“他会去寻你嫂嫂。”
“嫂嫂……还会和哥在一起吗?”
燕归晚只在谢府待了三日,谢无杰与她也就打过几个照面。他见到的燕归晚,就是伏在徐墨卿的床榻安静守护。第四日,她忽然不见了踪影。他一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对她很有颇词。就算现在知道了真相,也觉得燕归晚做出的选择,是一条不归路,回不了头,上不了岸。
转眼,中秋夜。
谢青玄的两个女儿带着各自的夫君孩子回到谢家。徐墨卿才隐约知晓,谢青玄的真实姓氏,或许是“苑”。也仅仅是猜测,两个女儿早嫁人多年,西洲的规矩是冠夫姓。
徐墨卿心里明镜,之所以这个中秋,谢家人要团聚,都是因为他。虽然谁都没有问他什么,除了谢无杰“哥长哥短”的在他耳边聒噪,余下的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
见多了谢家人,徐墨卿越对谢大娘子刮目相看,也越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选择回到西洲,而不是留在东梁。他的愿望可能就是眼前的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而不是困在那高墙深宫里,永无天日。
这一刻,他忽然有点心疼养父杨氏。因为杨氏这一生都被困在那里面,自己尚且可以行千里路来到西洲,可是他却不行。母帝驾崩,他也就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前朝男妃。
所有的父爱,都是杨氏给他的。他其实是杨氏教出来的孩子。
无论生,还是养,都是他的亲人啊!
席间,徐墨卿忽然起身,举杯敬向谢青玄,“父亲,爹……”他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个称呼终于从齿间蹦出。
谢青玄瞬间泪崩,颤抖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哎……嗯……好,好。”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太久。
谢大娘子和女儿们也都跟着留下眼泪,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席毕,谢无杰和姐夫们带着几个小儿在庭院里嬉戏,女儿们与娘亲回到里间里说体己话。
在庭院的一处凉亭里,徐墨卿和谢青玄对坐。一盘围棋,徐墨卿执黑,谢青玄执白。棋盘外,放着一壶浓郁的枫露茶,头顶挂着一轮圆月。
徐墨卿落下一棋子,“小时候,父亲常常把我抱在膝上,与母帝对弈。”他回忆道,“那时墨卿虽小,但耳濡目染,也略通一二。只是后来父亲走了,母帝便甚少下棋,墨卿也对下棋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排斥。”
“我走那年,你才六岁。”
“六岁也能记得很多事。”
“女皇她……为何没有约束你?”
徐墨卿上下打量自己,“在东梁我是异类,除了与晚儿回鸾那日,着了东梁的男装、擦粉描眉,余下的时候,几乎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母帝说,想让我遵从自己内心的喜好,冥冥地,我还是随了您。”
“当年我也是慢慢改过去的。”
“父亲觉得不习惯?还是觉得屈辱?”
“并没有,外在的形式都是虚无缥缈。不能与自己的认知不同,就否定这种事物的不好。”
“那支玉搔头,晚儿可是交到您的手中?”
“在我这里,这是我留给女皇唯一的信物。”
“母帝很珍重,在我大婚时,赏赐给了我。她临驾崩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要我来西洲寻您。”
一直隐忍的谢青玄慌乱地落下一棋子,“是她?我以为是你自己……”
“她到离世的那一刻,都没有忘记您。她让我对您说:‘与你相恋诞下墨卿,我徐熠此生无憾。’!”
棋盘被打翻了,谢青玄伏在冰凉的石几上,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着,疼痛到窒息。
孽缘,原罪。
“父亲过世三年,母帝改年号‘光初’。她说那是您求她赐给你的名字,她认识的你,不是江城、不是谢青玄、更不是别的什么名字,而是江光初。她还告诉我,我的名字是您定的。墨儿。”
徐墨卿讲述着,直到最后,他吐出一口鲜血,这晚的谈话才到此结束。
到底是真的释怀了,还是永远不能释怀?
回到房间,徐墨卿默然地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圆月。九莺走到身后,为他端来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
“今夜,不想喝了。”
九莺生气地跺脚,“又是喝酒又是吐血,徐郎,你这身子不要也罢!”
他回过头冲她抱歉笑道:“还是真是晚儿调教出来的。”
“徐郎,我知道心系晚主,今日,是她的生辰,您不会忘。”
“也只有你懂我的心了。”
“既然徐郎还与这谢老爷有一份情谊未了,就静下心来,做你现在该做的。”九莺抹着眼泪,“你们都是这个样子,都愿意跟自己较劲儿。”
……
燕归晚站在在长河洲的庭院中,今夜注定冷清,杨厦在与他的家人和族人们过中秋节。她借口伤病未愈,喜静,独留在这小院里,不愿跟他们一起庆祝。幸好,身边还有个奇奇陪伴。边塞的秋天总是很冷,有点像入冬的感觉。
燕归晚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一旁的奇奇忙拉住她,“娘子快回进屋歇着,当心病情再重喽。”
“不会,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她望着圆月,笑问道:“这月亮圆不圆?”
奇奇嘟着嘴,“圆圆圆。”
“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娘子这话说的,有事您吩咐就是。”
“今日是我生辰,我想讨一壶酒喝,你可有法子?”
奇奇为难的想了想,“让小的去外面试试。”
当他再回来时,便不是一个人了。杨厦黑着脸,一言不发,先把她扯回房中。
“奇奇,你又出卖我!”燕归晚气急败坏道。
奇奇放下两个大春槅,一声不敢应,撒腿就跑远了。 妻主在上:夫郎乖乖侍寝